第十二章 看破不說破

作者︰傾世大鵬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梧桐苑西,靠近院牆的僻靜之處,徐鳳年雙手負在背後,與陳芝豹並肩緩步而行。

「人人都說北涼傳承該是你陳芝豹,相比之下,我這個世子不少人當成笑話,你自己覺著呢?」

徐鳳年一開口就是誅心之言,  哪怕以陳芝豹的心氣,也沒敢貿然接這茬。

數息之後,沒听到陳芝豹的回應,徐鳳年臉上浮起一抹哂笑。

他頓住腳步,轉身看向陳芝豹,揶揄道︰「不是要找我單獨談嗎?怎麼沒話了?」

陳芝豹也停住腳步,卻沒有看他,  直接越過這個話題,  道︰「那花魁問過了嗎?」

徐鳳年道︰「從小被人好吃好喝的養在府里,天天練劍舞,就是為了刺我那一劍。」

「至于她被什麼人養著,她自己也不清楚,就送過來了。」

陳芝豹雲淡風輕的道︰「殺了吧!」

徐鳳年戲謔的道︰「別呀,長得挺漂亮的,不信你去看看,沒準能看上。」

陳芝豹听聞此言,總算扭頭看向他,淡淡道︰「城外刺殺,紫金樓劍舞,就是想讓你懷疑軍中藏敵。」

「你借褚祿山查內奸,已是落了圈套,你起疑心,軍心也就亂了。」

「殺了那花魁,  加上校尉人頭,  此事便算了結。」

「了結?」一提到那個被陳芝豹砍了腦袋的校尉,徐鳳年心里便隱隱騰起一股火氣,  「那就是不查了?」

陳芝豹沉聲道︰「要查,但表面上算過去了。」

徐鳳年臉色難看的道︰「所以那校尉並非罪魁禍首,只不過為了表面上過去,就被你砍了腦袋?」

陳芝豹道︰「他犯了軍律,早就是死罪。」

徐鳳年道︰「早就是死罪,現在才死,就為了一個了結,你還藏了多少這樣的‘了結’?」

陳芝豹重新偏開了頭,緩緩道︰「內憂外患,北涼三州……不能亂。」

徐鳳年冷笑道︰「所以你陳芝豹,才是北涼的定海神針。」

又一句誅心之言,但這次陳芝豹沒再退避,而是凝聲道︰「沒錯,我就是。」

徐鳳年一滯,看著他目光閃動,一股郁氣自心頭升起。

他沉吟兩息後,忽然攤開雙手,滿臉挑釁意味的看著陳芝豹,道︰「我剛說過了,這花魁長得漂亮,我舍不得殺,怎麼辦呢?」

這是徐鳳年的殺手 ,說不過便耍無賴,反正他的人設是紈褲,怎麼混蛋都可以。

這下心生郁氣的變成了陳芝豹,他胸膛快速起伏,看著徐鳳年的目光逐漸銳利。

「  」

便在此時,一旁拐角處忽然響起一聲脆響,就像是干樹枝被人無意中踩斷一樣。

徐鳳年眼一斜,瞥了拐角處一眼。

陳芝豹眼中的銳芒迅速收斂,場中凝滯的氣氛得以緩解。

他目不斜視的看著徐鳳年道︰「我知你潛藏鋒芒並不容易,但我還是瞧不上你。」

徐鳳年面不改色的道︰「我知道。」

陳芝豹道︰「就算千山萬海傾覆而來,我只孤身迎去,若無此般氣魄,怎接得住北涼?」

徐鳳年不屑的道︰「誰說我要接北涼了?」

听聞此言,陳芝豹臉頰微動,似是咬了咬牙。

自己所珍視的東西,卻被別人如此不屑一顧,他真恨不得,在那張可惡的臉上狠狠揍上一拳。

陳芝豹深深看了他一眼,便即轉身離去,沒再多說一句話,他怕自己真忍不住動手。

徐鳳年看著他的背影,又是一句誅心之言出口︰「若有一天徐驍不在,北涼大亂,想沒想過取而代之?」

陳芝豹頭也不回的斷然道︰「我在,北涼就不會亂。」

徐鳳年呼吸一滯,可惡,被他裝到了。

待陳芝豹的身影消失在盡頭,徐鳳年這才回身望向拐角處,道︰「出來吧!」

拐角處,探頭探腦的姜泥走了出來,臉上帶著快意的笑容,對陳芝豹離開的方向揚揚頭,揶揄道︰「瞧瞧,看不上你。」

「謝謝。」徐鳳年沒理會她那點小傲嬌,反而道了聲謝。

姜泥笑容一收,秀眉微蹙,道︰「什麼意思?」

徐鳳年道︰「剛才那氣氛,你怕他出手,才故意弄點動靜出來吧?你不用擔心,他不會出手的。」

姜泥眼中閃過一抹慌亂,比手劃腳的嘴硬道︰「你胡說八道,我那是不小心,他……他出手才好呢!我還能補你一刀。」

徐鳳年翻了個白眼,施施然道︰「听說今天曬書啊?書呢?」

姜泥臉色一變,轉身就跑。

徐鳳年看著她的背影,臉上露出溫柔的笑意。

姜泥從小時候開始,就在不斷找機會刺殺徐鳳年,只是沒一次成功。

徐鳳年定下規矩,每次刺殺失敗,就要罰她一筆錢,如果拿不出錢,就要她肉償。

所以她開始拼命攢錢,一副愛錢如命的模樣,哪怕是仨瓜倆棗,一文兩文也不肯放過。

徐鳳年若要她做什麼她不情願的事,只要拿出三文五文,就能拿捏得她死死的。

但徐鳳年其實什麼都知道,姜泥不斷刺殺他,實則是為了訓練他的機警,讓他習慣被刺殺,養成隨時保持警惕的性子。

這樣一來,當真正的刺殺來臨時,他才有更大機會活下來。

姜泥是楚國的亡國公主,徐驍率軍覆滅楚國,當著她的面殺了他父王,逼她母後與眾後宮妃嬪自盡,她本該與徐家不共戴天。

可她對徐驍根本恨不起來。

因為徐驍滅楚乃是國戰,她就算要恨,也該恨離陽皇室,而不是奉命行事的徐驍。

當初離陽各路大軍齊攻楚國,徐驍最先破城而入,隨後他便直接封閉了城門。

北涼軍他自然可以節制,但其他軍隊卻不是他可以管的。

他封閉城門,逼楚國皇後妃嬪自盡,是為了給楚國皇室保留最後的尊嚴,不至淪為離陽權貴的胯下玩物。

徐驍帶走姜泥這個唯一的楚國血脈,卻對外宣稱已經砍了她腦袋。

來到北涼王府後,徐驍與王妃吳素也不曾薄待她。

所以說到底,徐驍對她姜泥,有恩無仇。

徐鳳年清楚一切,可姜泥不知道他清楚一切,所以每次要動手刺殺他前,都會先攢夠罰款。

徐鳳年原本因陳芝豹而郁結的心情,被姜泥這麼一岔,頓時好了不少,負著雙手往中庭返回。

……

徐鳳年回到院里時,南宮僕射已經不在這。

他見李飛抱著他的古琴,和紅薯青鳥從廂房中出來,迎上前問道︰「祿球兒怎麼樣?」

青鳥道︰「已經上過藥包扎好,李公子為他撫琴後,睡了過去。」

李飛微笑到︰「放心吧,每日換藥時我給他彈一次清心普善曲,不出五日便能痊愈。」

徐鳳年點點頭道︰「那就好,陪我走走吧!咱們聊聊。」

「好。」李飛回房放好古琴,與徐鳳年並肩順著游廊踱步緩行,紅薯和青鳥則是被打發回去做自己的事了。

「阿飛,對于這次刺殺,你有什麼想法嗎?」

李飛毫不猶豫的道︰「有啊!」

徐鳳年扭頭看向他道︰「說說看。」

李飛道︰「在說出我的看法前,我先問你一個問題,魚幼薇會武功嗎?」

徐鳳年搖頭道︰「不會,她的劍舞就是舞蹈,並無搏殺之能。」

李飛了然的道︰「那就沒錯了,那些楚兵固然是真心想殺你,可幕後黑手,其實根本沒真想要你的命。」

「怎麼說?」徐鳳年臉色微變,若是如此,那局勢就更復雜了。

李飛道︰「兩個理由,如果幕後黑手真是鐵了心要你死,絕不會在你已經接近陵州城時,才把畫像給那些楚兵。」

「若楚兵早早拿到畫像,在咱們烤地瓜那會兒,他們就該對你下手了,哪還有烤全羊給你吃?」

徐鳳年目光疾閃,頷首道︰「說下去。」

李飛道︰「第二個理由,如果魚幼薇是對方的第二道殺手 ,那麼她就不可能只會劍舞。」

「一個刺客,絲毫不通搏殺之術,這不是開玩笑嗎?你徐少哪怕再廢,總不至于連個只會跳舞的弱女子都打不過。」

徐鳳年若有所思的道︰「你的意思是,幕後黑手並不是真的想殺我?」

李飛頷首道︰「不錯,對方真正的目的,或者說主要目的,並不是要你死。」

「對方另有目的,這個局是針對別的什麼人,刺殺你只是計劃中的一環。」

「只要那些楚兵對你出過手,魚幼薇對你刺出那一劍,對方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徐鳳年眉頭緊緊皺了起來,像是問李飛,又像是在問自己︰「對方究竟有何目的?其主要針對的又是誰?」

李飛道︰「那就要看第三波刺客是什麼人了。」

「哦?」

李飛微笑道︰「你仔細想想,經歷過楚兵和魚幼薇,這連續兩撥來自西楚余孽的刺殺後,對于第三波出手的人,別人會怎麼看?」

徐鳳年腦海中驟然劃過一道光芒,並被他迅速抓住。

「經歷過前兩次的刺殺,第三波出手的人無論是誰,無論與前兩撥刺殺有無關聯,別人都會認為,他跟前兩撥是一伙的。」

李飛頷首道︰「不錯,若對方本就是楚人,那自然沒什麼好說的,可若對方不是楚人,而是離陽人……」

徐鳳年接道︰「那便是勾結外敵,刺殺北涼王世子的重罪,這個罪名,足以抄家滅族,嘶……」

徐鳳年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這幕後黑手布局之妙,謀劃之深,實在令人不寒而栗。

「不知道這個被針對的倒霉蛋,究竟會是什麼人,對方的真正目的又是什麼。」

「連我這個北涼王世子,都被對方當成一枚棋子,可見對方定然所圖不小。」

李飛緩緩點頭,道︰「咱們現在需要做的就是等,等那第三波刺殺出現。」

「這一波刺殺,對你來說是最危險的,因為前兩撥刺殺,幕後黑手要算計他人,所以不會真的讓你陷入死局。」

「而現在布局已成,你死不死已經無關緊要,只要那第三波刺客對你出手,就落入了彀中。」

「若能順便把你也干掉,那對幕後黑手來說,就是意外之喜了。」

徐鳳年慎重的道︰「你說的不錯,是得小心些,對了,你的索命梵音記起多少了?」

李飛笑道︰「殺人足矣,楚兵首領那種水平的,來一個死一個,來兩個死一雙。」

徐鳳年欣然道︰「那我就放心了,你的洞察力著實敏銳,我自愧不如,有你相助,可謂如虎添翼。」

李飛毫不留情的吐槽道︰「可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虎乃叢林之王,擁有冠絕山野的武力,你……最多算是一只小狐狸。」

徐鳳年哭笑不得的道︰「打人不打臉啊兄弟,我不管,你得把索命梵音傳給我。」

李飛嘿笑道︰「嗩吶的難度可比橫笛要高得多,對氣息的要求也非常苛刻,你能行嗎?」

徐鳳年不服氣的道︰「你都可以,我為什麼不行?我在水里可閉氣百息,這氣量還不夠?」

李飛聳聳肩,道︰「行吧,我一會兒教你配套的呼吸吐納之法,先不給你曲子,免得你把自己給吹死。」

「那就這麼說定了。」徐鳳年心情大好,他對武功著實不感興趣,但這音律卻甚合他口味。

說話間,兩人已行至姜泥曬書處。

卻見姜泥此時正手忙腳亂,把被風吹落到地面的書往架子上放。

「嘩啦」

這些都是線裝書,姜泥一個不留神,一本書的線因年久腐壞忽然斷裂,書頁與書皮月兌離開來,散落一地。

剛好走到她身後不遠的徐鳳年,見狀壞笑道︰「書頁損毀,這錢是不是得算你頭上?」

姜泥一邊收拾書頁,一邊氣鼓鼓的瞥了他一眼。

把書頁全部收拾到架子上後,轉身就往正房方向奔去。

徐鳳年叫道︰「去哪?」

姜泥不耐煩的道︰「去拿錢盒。」

李飛忍俊不禁的道︰「這丫頭還挺自覺。」

徐鳳年也是笑吟吟的點頭道︰「這就是我喜歡她的地方,玩得起。」

恰在此時,徐驍從游廊拐角處轉了出來。

李飛抱拳見禮道︰「王爺。」

徐驍微笑著抬抬手,道︰「賢佷不必多禮。」

他見徐鳳年一臉笑容,笑問道︰「心情好點了?」

徐鳳年看到他,臉上的笑容卻隱沒了去,淡然道︰「寧峨眉這人挺實在的,你找個理由把他放了吧!」

徐驍沒有直接回應他這話,只是道︰「刺殺這事還沒完呢!」

徐鳳年道︰「再有下次,沒準就能猜到背後是誰了。」

徐驍目光一閃,便揭過了這個話題,轉而道︰「陳芝豹這人,驚才,絕艷,就算是我,也未必能趕得上他。」

徐鳳年撇嘴道︰「那你是謙虛了,他只是有些手段,你才是真心機。」

「嘿嘿嘿……」

徐驍听聞此言,發出一陣老狐狸般的奸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你要執掌北涼,第一個要收服的就是他,難度不小。」

徐鳳年皺眉道︰「我就一普通紈褲,哪接得過這麼大的旗啊?」

「而且你不剛說嗎?下一輪刺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到了,我還是先活著吧!」

說完徑直轉身離去,看他走的方向,是往廚房去的。

李飛見狀道︰「那徐少,我先去湖邊等你,一會兒教你索命梵音。」

徐鳳年道︰「行,我等會兒過去找你。」

李飛卻沒立刻離去,待徐鳳年走遠,他才對徐驍小聲道︰「王爺,小佷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

徐驍對他的態度簡直不要太好,和聲細語的微笑道︰「你說。」

李飛道︰「敢問王爺,這場刺殺之局,可有王爺的謀劃在里面?」

徐驍心下一動,不動聲色的問道︰「為何這麼問?」

李飛將剛才給徐鳳年分析的那些話,說給了徐驍听,最後總結道︰「若這里面沒有王爺的謀劃,那小佷可就要破了這第三場刺殺之局。」

「因為無論幕後黑手的目的是什麼,既然是敵人,我們就絕不容許他的計劃成功。」

「若王爺也有謀劃在里面,那自然是對北涼有好處的事,小佷不僅不會破局,還要保證此局順利推進。」

听完李飛的話後,徐驍再一次有了驚為天人之感,嘆服不已的道︰「看來我還是低估了賢佷的謀略智慧。」

說到這他又有些牙疼的道︰「不過你太聰明,對我的一些安排著實不利啊!」

李飛正色道︰「王爺放心,小佷能分辨出好歹,只要是為世子好的,小佷知道什麼叫‘看破不說破’。」

當著徐鳳年面,他叫他徐少,但與旁人說話,自然是稱呼他世子,這叫世故。

徐驍老懷大慰,雙手握住李飛臂膀,高興的道︰「好小子,鳳年得你相助,正如我得李義山,北涼未來可期啊!」

李飛垂首道︰「王爺過獎。」

李義山是北涼軍師,其地位不異于劉備身邊的諸葛亮,徐驍這話對李飛的贊譽可謂極高。

徐驍微笑道︰「鳳年不戀權勢,一直不願接手北涼,在這方面,你可有何良策?」

李飛苦笑著搖頭道︰「沒辦法,以世子的性子,想讓他負起應盡的責任,只能是逼一逼了,不把他逼到份上,他始終下不定決心。」

「世子重情義,尤其重視身邊人,所以要逼他,只能從這方面下手。」

「若有什麼需要小佷配合的,王爺盡管吩咐,小佷定會全力配合。」

徐驍欣然道︰「賢佷所言與我不謀而合,倒也無須你刻意做什麼,做太多反而容易被他察覺。」

「你只需謹記‘看破不說破’這五個字,偶爾再旁敲側擊的推一把,便是最好的配合。」

李飛抱拳道︰「小佷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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