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在這天的晚上,逃出生天的咸嘉帝一行人,也終于上了焦山躲進了寒淨寺中,人稱活佛的慧宣當然是來者不拒,得益于這麼些年來,慧宣對于寒淨寺的興建和修繕,讓這個破敗了百年的寺院又重新大張氣勢地屹立在焦山上的靈秀寶地之間。
皇帝的到來,立即就讓寒淨寺的僧徒信眾們陡然緊張了起來,即便已是夜色漆黑,但是上林衛和城防營軍士們手中的火把,還是把寺院照得明如白晝,袁思孝忙前忙後的大聲指揮著手下來回布置著防衛力量,汪正明則緊緊貼在咸嘉皇帝的身邊,生怕火光外的暗影里突然竄出個什麼妖魔鬼怪!
年輕的皇帝坐在「寒淨寺」的金匾下的門檻上,身後是一尊滿臉堆著笑的彌勒佛。汪正明就這樣站在門檻里頭,他低身對皇帝說道︰「皇上,要不咱還是上大雄寶殿里去吧!這大晚上的,山里的風涼,您的龍體……」
咸嘉帝輕輕搖了搖頭,開口說了句︰「再看看,再看看!」便不再理汪公公了,他正饒有興致地看著袁思孝來回奔走的「排兵布陣」,並不想照著汪正明的話去做,這個剛剛二十出頭的皇帝,想著自己可能就要面對著叛軍刀槍的威脅,心底里涌出的竟然是幾分的興奮,也許是他對于袁思孝手下軍士們的武藝有著極大的信心,或者是因為多日寄身虎口之中被壓抑的安全感,終于在焦山上被釋放了出來,所以此刻體驗著周遭眾人全力為自己操勞,也變成了一種樂趣。當然,他並不知道汪正明的心思,當了大半輩子的宦官,身上的陽氣早就丟得一干二淨了,現在,彌勒佛兩邊的四大天王那凶神惡煞的眼神,時時都讓汪正明心頭發慌!
大體布置妥當了,袁思孝擦了把額頭的汗水,開口自語了一句︰「這廟里也真是,這麼半天也沒見一個和尚出來!」
汪正明好像見怪不怪地喚道︰「袁副使,別管那些了,都安排好了?」
袁思孝說道︰「嗯,都安排好了,這寺里四面的牆下都有咱們的弟兄,山門那邊我讓人在牆後面搭了兩個台子,東、西各一個,都有神箭手把守。哦,還有一百多弟兄就放在山門後,要是真打起來,瞅準時機沖殺出去,頭上有精弓保駕,反賊也佔不到什麼便宜!」
皇帝點點頭問道︰「那寺里呢?」
「回皇上,寺里除了西邊的院子,其他地方安排的全是伏兵,咱們人少,扯開了打咱們吃虧,可是要單拼戰力,咱能以一當十!皇上放心吧,微臣就是豁出命去,也要保得聖上無虞!」
「那怎麼西院那邊不放人手?」皇帝問道。
「回皇上,屬下剛去了西院,那里現在有南川會的人把守著,玄振海說是也上了焦山,目下就在西院,我們人手也不足,所以……」
「好,大家都在這里也挺好,熱鬧嘛!」皇帝滿意地點著頭說道︰「走!去大雄寶殿坐坐!汪公公,你去把方丈請來!」
汪公公應了聲︰「是!」便去找慧宣了。
寺里的香客們早都被大兵們擋在了屋里,大小和尚們也都沒見過這番景象,沒有人敢出門。只有慧宣法師自己一人端坐禪房里,面色如常,耳朵里仍是蛙鳴蟲響。好像外面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直到汪正明一把推開了禪房,才驅散了慧宣耳畔的寧靜,他並不睜開眼楮,而是輕輕開口說道︰「施主,你竟還是如從前那般蠻橫,倚仗權勢擾人清靜!」
汪正明則沒有慧宣的寬和,他沒好氣地說道︰「老和尚,別在這裝神弄鬼了,皇上有請!走吧!」
慧宣微微一笑並不動身,他將交疊在月復前的雙手收到袖中說道︰「還請汪公公代老僧回稟皇上,這里是佛門,老僧不拘俗禮,還是不要見了!」
「好了,好了!」汪正明知道慧宣說一不二的,所以只好語氣和緩地說道︰「我知道,今天的事,多虧了你出手相助!可是,你也好像忘了咱們的約法!不煽動民力!」
「何謂‘煽動’?你們的朝廷里總有人要圖謀不軌,若老僧不有所作為,我那徒兒素清,怕是早被人暗算了,何況,今天你們能如此順利月兌險嗎?」
「是啊,是啊!咱家也知道這些,這麼多年了,咱家心里跟明鏡似的,路上皇上問起,我也沒說什麼!你呀,還是快跟我去見皇上吧!」
「見又如何?不見又如何?世間之事本就因果循環,見了老僧,刀槍它該快還是快!」
說到這里,汪正明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知道慧宣是打定主意不去見皇帝了,他都開始盤算起回頭該怎麼跟皇帝回話了,這時,一個小和尚卻急急忙忙地闖進了禪房,喘著氣說道︰「師父,不好了,寂子師兄,被,被他們當成奸細抓了!」
慧宣忙問︰「抓到哪里去了?」
「正往大雄寶殿押去呢!」
慧宣听完,抬頭看了眼汪正明,冷笑了一聲︰「哼!看來佛祖的意思老僧不去也不行了!唉!走吧!」
大雄寶殿門前的小小廣場上火把林立,火光跳躍在每個人的臉上,廣場中間原本有一個巨大的香爐,這會兒也不知道被人挪到了哪里。寂子也紅著一張臉,雙手被反綁著站在廣場中間,袁思孝正在他面前,惡狠狠地盯著他的臉。
不多時,袁思孝開口厲聲喝問道︰「老實說,你是哪家的探子?」
「小僧是這寺里的僧人!」
「你胡說,你以為剃了個光頭就是和尚了?你最好實話實說!」
「小僧有度牒!」
「老實點!大半夜的上山,還說不是奸細?」
「哎呀!這不是寂子小師傅嗎?」匆匆趕來的汪正明趕忙喊道︰「誤會!誤會!」
「你認得他?」袁思孝問道。
「也就是袁副使你不認得他!這不是寒淨寺的寂子法師嗎?哎呀,大水沖了龍王廟,哎,你們還愣著干什麼,快松綁啊!」汪正明催促著。
寂子的雙手松了開來,他並沒有半句抱怨的話,而是雙手合十對著汪正明施了禮說道︰「阿彌陀佛,多謝公公解救!」
「哎呀!不謝不謝!」汪正明客氣了起來︰「當年我剛來南邊時也常上寺里來,那會兒你還小呢!」
這時,緩步走來的慧宣開口說道︰「諸位還是進殿商議吧!」
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向了剛剛站定的慧宣,汪正明也放下了客套,招呼道︰「對對對,袁副使一塊進殿商議商議吧!」
「商議什麼?跟個和尚?我又不是來求取真經的!」袁思孝說道。
「這你都看不出來,這寂子法師一看就知道是長途跋涉後回來的!他肚子里的消息,你不想听听?」汪正明說道。
「哦!」袁思孝一下子被點醒了,趕忙對著寂子施禮道︰「得罪了,失禮失禮!」
寂子也還了禮,就這樣,一行人在通報皇帝後,便進了大雄寶殿。咸嘉帝又見到慧宣法師,熱情地合著雙手說道︰「法師安好!」
「皇帝安好!」慧宣答道。
「法師不必拘禮,這里不是朝堂,朕深夜來此叨擾,法師見諒!」
「皇帝不必客氣!」慧宣答得很平靜,這倒是讓邊上的袁思孝有一些不自在了,本來皇帝駕臨,寺主總要說些「蓬蓽生輝」之類的話,怎麼這個百姓口中的活佛臉上卻沒有絲毫欣喜的神色,反而是一副面沉似水的樣子。
皇帝倒是沒在意這些,他招呼道︰「來,大家都不必拘禮,今晚咱們君臣坐而論道如何?來來,都坐都坐!」
于是,大家都盤腿坐在了蒲團上,開始說了起來。首先,當然是寂子把北邊的情況仔細說了一遍。慧宣听到素清平安的消息,面色輕松了許多。咸嘉帝他們听說北伐沒有失敗,則異常吃驚,半天說不出話來。只有汪正明不經意間望向了慧宣。慧宣則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閉著雙眼,不知道是不是也在琢磨著眼前的怪事!
倒是,寂子的話再次打破了眾人的沉默,他說道︰「這事的確蹊蹺,不過,我在南歸的路上,倒是看見有許多百姓扶老攜幼南渡太陵城,他們也說是听到了朝廷北伐大敗的消息,他們怕申軍打來再遭了殃,這才往南邊跑了!」
袁思孝接著說道︰「那這麼說,會不會北邊申軍戰敗之後,眼看大興城危在旦夕,這才派細作在江北散播謠言,逼朝廷的大軍退兵?」
「可是,袁副使!你的手下怎麼也把這謠言帶到了朝堂上?」
袁思孝被問得不說話了,倒是皇帝生氣地一拳砸在手掌里說道︰「這些個敗類,必是貪生怕死,不敢深入敵境,只在北方听到了謠言便回馬報到了朝廷!唉!朕的三十萬人馬啊!唉!」
「諸位!」慧宣緩緩睜開眼楮說道︰「當下之急,是如何應對追兵來此!」
「追兵?」皇帝驚訝地看著慧宣說道︰「不會吧,應該不會有人知道朕來了焦山吧!」
慧宣並沒有把目光轉向皇帝,他只是默默地搖了搖頭,說道︰「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依老僧看,最快明日一早,叛軍便會圍上山來!」
「啊?!這,可……」咸嘉帝听著慧宣的話,再看看袁思孝也認同似的點了點頭,他似乎都已經听到了叛軍們從山下沖上來的喊殺聲,驚慌之色立即從心頭竄起,籠罩了整張面孔。
袁思孝見皇帝說不出話來,便開口問起了慧宣︰「法師,我听說您可是這南直隸的活佛,如今的情形已是萬分危急,還請您一定拿個主意呀!一旦叛軍殺上山來,朝廷就危在旦夕了!」
「唉!」慧宣嘆了口氣說道︰「老僧實在不忍這佛門淨土深陷刀兵血影!唉!也罷!如今之計也唯有在山下挫敗叛軍,堅守焦山三日方可化險為夷!」
「為何是三日啊?」皇帝問道。
「三日後,素清他們必會領兵殺來!」
袁思孝听了點點頭,心想著從剛才寂子說的情況上來看,南返北伐大軍離著焦山也就三天左右的路程了,但他心里卻並不踏實,他問道︰「法師,定遠侯他們會不會急著去奪回太陵城!而耽誤了來焦山的時機啊?」
慧宣搖了搖頭說道︰「這位大人不必擔心,你是怕援軍不知道你們在焦山吧?既然叛軍會知道來圍攻焦山,素清他們也一定會知道的!」
「這萬千干系擔于一肩,我是怕……」袁思孝看著慧宣這般果決,實在放不下心,可又不知道怎麼跟這位南直隸的大人物說話,片刻之後他才硬著頭皮說道︰「法師,我是想著要不要派個信使下山,把援兵引來?」
「萬萬不可!」慧宣的話斬釘截鐵︰「如今山下往太陵城的路必定已被叛軍控制,萬一信使為其捕獲,那諸君便是滿盤皆輸了,大人放心,以老僧之見,素清必會有他的主張,絕不會坐視諸君遭遇不測的!」
「可是,我們又如何能守得過三天呢?眼下,皇上身邊兵不滿千,兵器也僅僅是長短刀槍!」袁思孝又問道。
「既如此,老僧盡力而為吧!諸位施主,今夜還請在東院安心歇息!」說完,慧宣便緩緩站起身來,領著寂子往寶殿外走去!
一直沒有說話的汪正明這時竟然跟著走出了寶殿,並且快走了幾步擋在了慧宣面前,開口便是︰「咱家只問一句!」
在一旁的寂子合著手掌,知趣地沖著汪正明施了禮便退下了。這時,汪正明說道︰「太陵城中百官現在何處?」
慧宣正色應道︰「我既出手相助了,便不會讓你等君臣有不測之憂!百官自然是安然無恙!你又何必多此一問?」
「老和尚,我自知心智不如你,可你我有約在先!你可別忘了!」
「你我有何約?這麼多年了,你次次相逼,老僧總是步步退讓!如今你和你的皇帝棄群臣獨自逃生,居然還躲上了焦山,終了還得要老僧出手相救!老僧是佛門之人,不是哪個皇帝的臣屬!你若信不得老僧,不妨另尋他處!」面對著汪正明,從不發火的慧宣法師竟也有了些慍色!
「老和尚,你高看咱家了!在這南方只一句你就能要了咱家的命!可你也別忘了,咱家當年可是在北邊犯了死罪,才被貶來守陵的!都死過一回了,還有什麼豁不出去?」汪正明也不肯示弱!
「哼!這麼多年了,你還是放不下以往的權勢啊!不過,老僧也送你一句,這大津朝的興衰紛亂,皆不在你手!高高在上也好,跌落凡塵也罷,盡在緣起緣滅之間。想要老僧助你飛黃騰達,過去無能為力,如今同樣無能為力!你既已有了新主,也就不必到此狐假虎威了!你可以去告訴你的皇上,老僧說服了玄家老爺,百官們已經在崎尾港上了南川會的船!有南川會的護佑,他們的安危必定無虞!」慧宣實在不想再跟汪正明糾纏下去了,甩下這些話後便拂袖而去了!
安頓好皇帝一行人後,慧宣便開始布置起焦山的守衛了,先前袁思孝的安排在慧宣看來簡直就不值一提,穆王盛他們殺了來,袁思孝他們恐怕半天都守不住!在慧宣一番仔細的吩咐後,寂子又連夜下了山去消失在了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