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四章 天降之喜

廢相之後,各部司由天子自領的規矩仍行。

景弘十一年科舉取士數百人,朝廷自此從中央到地方,憑恩蔭、經察舉而定的官員又大幅縮減。

胸懷經國之志的年輕士子們得以施展拳腳、重鑄格局,所謂嶄新氣象。

而九哥為自己挑揀的這幾位,除柴一諾之外全是文臣,全來自科舉取士。

「盡都出類拔萃,直教臣妹自慚配不上。」花半月一一看過之後,淳風結論,「其中兩個還比我小幾歲,不見面也罷了,看到人家那少年英姿的模樣,越發覺得是我在佔人便宜。」

顧星朗正躬身繪丹青。已近完工,他似對右邊眉梢不滿意,深埋著頭細細在修補。

是阮雪音的畫像。他近來熱衷于此,大大小小已繪了十幾幅,掛在寢殿內、書房里,凡他目之所及處。

每幅的時令、景色、姿態、神情皆不同,或笑或嗔,或沉靜或活潑。淳風既知嫂嫂一年比一年更生動,卻也不知已這般生動——是與九哥在一起時格外不同些吧。

還是他一廂情願的臆想?

她自然不問,兄弟姊妹幾個都為此高興︰有了新的紓解之法,總能少喝些酒,畫便畫吧,愛畫多少畫多少。

「他們可都對你傾慕有加。」修補結束,顧星朗直起身將整幅畫看一遍,露出滿意之色。

「他們那是討君上的歡心。」淳風月兌口方反應說錯,忙改口︰

「陛下。討陛下的歡心。」

「君上」二字不用于日常稱謂,也是新規。

人人莫名,連顧家姊妹都想不出所以然,還是滌硯,給出了最合理猜測︰皇後在時,從不稱陛下,只稱君上。

——他這是要將與阮雪音有關的一切,通通定為獨一呢。

顧星朗擱筆,招手讓她近前些,問︰「比這幅如何?」

淳風方發現嫂嫂的繪像旁邊還有一幅小像,發舊,其色微微暗沉,倒仍五官清晰,裙擺上的孔雀翎極盡斑斕。

「紀晚苓?!」

「哪幅更好?」

淳風不知他何意,撇嘴道︰「自然嫂嫂這幅好。」

「公允之評?」

淳風又細比對︰「不能更公允了。線條、用色,細節之精致,人物之栩栩,高下立見得不像一個人畫的。」

十來歲的功夫自然比不得如今水準。

傾注的心力也不同。

「且嫂嫂本就比她美。」淳風繼續評,「九哥為何還留著她的小像?嫂嫂見過麼?」

「見過。」

「難怪。」

那意思是︰阮雪音離開雖然為他為大局為社稷為天下,這些陳年心結在抉擇時刻也會起作用。

說完便悔,因為這話誰說都好,唯獨不該她這放走嫂嫂的罪魁禍首說。

顧星朗卻沒怒,淡淡道︰「我當初說過要扔,她說不必,親手放回去的。」

淳風體會片刻。「那是嫂嫂愛護九哥,連帶著九哥的過往一並珍視。我嫂嫂真好。」

顧星朗因此沉默,御書房內只能听見窗外春鶯囀。

「所以她,其實難受麼?」

「珍惜九哥的過往是一回事,吃醋遺憾也是必然吧。我若是她,便會想,少時做九哥夢中人的是自己就好了。」

顧星朗只覺心痛。

不僅這幅小像,他還細講過紫丁香始末︰

畫作雖為十二歲紀晚苓生辰時,那畫上紫丁香卻是寫虛——因為他是在下一年,十三歲那年,才搬花入的相府。

而之所以寫虛,是因前一年他就听說了紫丁香喻情竇初開,當時沒至花期,也沒想好要不要送,遂將之入畫,也算成全一時思慕。

這些舊事他本不願讓阮雪音知曉,但她實在敏銳,直接抓住了紀晚苓生辰在三月、丁香花期卻始于四月這一破綻,迫得他不得不坦白。

卻當真說得太多,句句皆錯。

「所以我要畫一幅她的小像,遠勝這幅。她在時,我從沒畫過。」

那幾年太不得空,有閑的辰光只忙著與她相伴。

淳風便去望牆上掛著的幾幅,「每幅都比紀晚苓這幅好。」

顧星朗似沒听見,又痴惘起來,呆呆看剛完成的這幅。她一手托著腮,一手執黑子,笑盈盈,是與他對弈時模樣。

-你要輸了哦。

聲猶在耳。

南薰閣痛哭還歷歷在目,無論何時想起來都心肝亂顫,顧淳風只怕他又要落淚,忙別開去看滿牆畫作。

許久方听他道︰

「那便將這兩樣拿去燒了罷。」

她回頭,才知他說的是紀晚苓的小像和一冊,詩集?忙答應,不敢多問,收起東西打算告退,卻听兄長再道︰

「宋寅不錯。幾個人里朕其實最中意他,持重,與你年紀也相仿,最要緊,朕打算天長節後設輔閣,他會在其中。」

淳風反應一刻,「輔閣,與蔚國的是一回事麼?」

蔚國輔閣,初為慕容峋納競庭歌之諫所設,上官宴掌權後沿用,如今乃蔚廷中樞。

「是也不是。形制是同一套,但蔚國無君,本國有,權柄之分布、制衡之道理就大不同,效用也因此相異。」

淳風正神色,「九哥沒打算對蔚國用兵吧?」

顧星朗笑笑,「為何這麼問?」

「照理,兩國歷經大戰,該與民休息、偃武興農,這三年也確都這麼在做。但一來,蔚國徹底改制,斷百年傳統,論社稷之固,不如我大祁;二來,邊境雖還算平寧,小沖突不斷,總覺得——」

「總覺得是在相互試探?」

淳風點頭。

「是也不是。」顧星朗坐下,輕轉案上玉杯,「大戰損兵折將,如今兩國邊境駐軍之中,新兵多,老兵少——新,意味著沒有作戰經驗,一旦打起仗來,不堪大用。」

淳風想了想,「九哥是說,現下的小沖突只是你與上官宴的默契,有意練兵?」

「精兵強將都是戰出來的。至于用兵與否,朕只能說,今年不會。」

一年有一年的局勢,明年有明年的判斷。尤其今冬他要赴寒地,或能與上官宴以私交一敘。

「九哥重提女課,是否也因蔚國已在推行?」

顧星朗點頭,「上官宴的由頭是新政,朕的嘛,擇善而從。」

下一日淳風便去了城郊見姑娘們。

相談到黃昏才離開,近覆盎門時有烈馬馳騁而過,掀得公主車駕晃兩晃。

「哪來的狂徒?!」侍婢在車內小聲斥。

「無妨,咱們走咱們的。」淳風已過了愛管閑事的年紀。

覆盎門下卻起爭執,大概是那人要入城,城門衛不讓。

淳風有些困頓,兀自閉眼養神,經過時方听見熟悉音色,心頭一跳,拉開車窗一隙,看見了紀齊的側臉。

遠處還有一匹馬,當然是追風。

隊伍應聲停,侍婢將城門衛請到車前,淳風隔門問︰「為何不讓他入城?」

「回殿下,此人有諾,永不回霽都。」

淳風怔住,「你知道他是誰?」

紀齊是三年前在鳴鑾殿內對顧星朗做的承諾,口頭承諾,一個城門衛竟知,還身體力行?!

「回殿下,是!」

那頭紀齊本不知車內是誰,听城門衛一口一個殿下,試圖靠近,被攔,只得沉聲又高聲︰

「我有話對你說!」

好大的口氣!場間眾人皆愕然相覷,淳風拉不下臉,命婢子前去傳話。

「公主說,小樹林見。」

那片小樹林距覆盎門也就不到十里,從前他們潛回霽都,各自用來藏過身。

算是有默契的暗語。

紀齊策馬掉頭,自比車快。淳風抵達時,他已立在一棵遮天楝樹下靜候。

車門開,她提著裙子要下。

紀齊卻快一步至車前,「進去說。」

淳風素不計較男女大防,從軍之後更少講究,但紀齊是另一回事。

他今日此刻打破承諾出現在霽都城外,還一副強橫模樣,不得不防。

「人多眼雜,不方便。」淳風找了個像樣的由頭,繼續下車。

紀齊大步一跨,左臂一伸,攔著她腰返回車內。

「哎你做什麼——」婢子在車下大驚,便要跟進去。

車門從內被關上,轟然作響。

一眾隨從侍衛靜待兩瞬,未听公主呼救,也便不動作,還自覺退遠了些。

「你究竟——」

「現在听我說。且不論續弦之委屈,你嫁柴一諾,與長公主嫁我哥,沒什麼區別。所以後日婚禮就此作罷,你若不便,我去面呈君上,他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四方征戰,攻破蔚國,我萬死不辭——」

「誰說我要——」

「是沖動了,我日夜奔襲,一路也在罵自己︰無能為力還想拼盡全力,怎麼就不能不管你的事!但柴一瑤告訴我時我沒有辦法,管不住腿腳,只能回來阻你!顧淳風你金枝玉葉,是君上唯一的妹子,完全可以選擇更好的一生——」

他滔滔不絕,顧淳風插不進話,只能猛湊近,整張臉幾乎貼上他的臉。

紀齊呼吸一滯,閉了嘴。

「我沒要嫁柴一諾。後日也沒有婚禮。」她聲很輕,像哄小孩子,「听明白了麼?」又模模他耳朵,能幫他听明白些似的。

紀齊頓覺那只耳朵發熱。顧淳風收手,後退,坐好。

「可柴一瑤給我看了她哥的書信,」紀齊猶是不信,「柴一諾的字跡我認得,不會錯。」

那就怪了。顧淳風眨眨眼。城門衛竟會直攔紀齊,仿佛知道他要回來,更怪。

「小風——」

「說了別這麼叫我。」

「那你給我個準話。」

「最近都在選在考慮,陛下尤其屬意一位宋寅,我也覺不錯,但還沒定。夠準了麼?」

紀齊沒聲。

「走吧。」淳風一嘆,「自己說的不回來,未滿三年便破了誓。你阻一番又如何?歷來干這種事的都是自己想當新郎官,你又——」

又多話了。她住嘴。

「我想的。」

車內寂了片刻。

「你想沒用。我想也沒用。嫂嫂說人不能和勢對著干,你這三年所行種種,都是順勢,是應行之舉,我從沒怪過你。」淳風很平靜,坐正了看著緊閉的車門,

「其實我已不想成婚了,這輩子,自己過最好。但若嫁人管用,我願意多些用處,所以陛下要我嫁誰都可以。」

有些事一直沒確認答案,但既萬水千山沖過來了,或許該問。「因為心已死麼?」

顧淳風明白他在問什麼。

她樂得給他實話︰「我為沈疾消耗了很多。」

終于听到,紀齊不覺難過,只有漂浮的失落。

「原本還剩一些,又在你這里耗盡了。」卻听她繼續。

漂浮的失落匯聚成雲,淅淅瀝瀝灑下雨點子來。

淳風察覺他異樣,轉頭去看。「怎麼越听臉色越難看啊。好好好,在沈疾那里就耗盡了,沒你的事,行了吧?」

紀齊一把將她拉進懷里。

淳風並不掙,都由他。

漫長的安靜與衣料摩擦的窸窣慌了外頭等待之人的心,叩門聲響起來。

「等會兒。」淳風壓著紊亂的呼吸揚聲。

「等不了。開門。」

車內兩人唬得同時彈開,紀齊嘴上還有嫣紅的唇脂,淳風的唇脂花得一塌糊涂。

車門總算開,顧星朗負手立月下,冷眼打量。

倒還齊整,又分明狼藉。他是經驗豐富的過來人,假齊整和真狼藉,一眼辨出。

「九哥。」淳風小聲,難得心虛理虧。

顧星朗邁步上車,嫌里頭空氣黏膩,讓敞著門、打開窗。

紀齊一一照辦,跪等發落。

「你這樣一而再,要她還怎麼嫁?」

一而再的意思,是說今次已非首次。

三年前北境初夜,顧淳風是誰都沒說的。也就是後來在幽蘭殿,該被嫂嫂猜到了——所以嫂嫂臨走前諸事纏身,竟沒忘將此事告訴九哥?

她想對紀齊使眼色,不認就是。紀齊卻半眼都不看她,重重拜下︰「臣罪大惡極,任憑陛下處置。但對公主,臣一片真心,願負責到底——」

「你都永不回霽都了,可霽都是她家。你怎麼負責?」顧星朗傾身問,語氣叵測。

「臣請,以戰功換得迎娶公主的機會!陛下之志,一統青川,臣願拼死伐蔚,為陛下廣擴疆土——」

「你能為朕擴多少疆土?」

紀齊一怔,「陛下想要多少——」

「整個蔚西。」也就是崟北,得到那一片,不僅國土大增,貫通東西,更對蔚國形成包圍之勢。

「九哥開什麼玩笑,他一個小卒——」

「他這幾年戰功赫赫,哪里還是小卒。」

「可他並未升遷——」

「調你去西邊做薛戰的參軍。」顧星朗不理淳風,直直盯著紀齊的後腦勺,「你們也是老搭檔了,先行籌謀,何時動手等朕指令。拿下蔚西,她是你的。」

淳風不喜這話,總覺像貨物似的被賣了︰「我不——」

「你不願意?」顧星朗方轉頭看她。

還真說不出口。淳風噎住。

「臣願意!」紀齊高聲答。

「功成之後,不會升你的官,連參軍之職都要卸下,酬勞,只有娶她。」顧星朗復向紀齊。

「臣願意!臣,謝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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