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章 罪己詔

百名禁衛林立在寂照閣前,分明奉君命、一切遵皇後示下,真听到這句令,沒人敢即刻行動。

那畢竟是,寂照閣。

百年無聲的規矩居然重過一句現世的、明確的天子令。

阮雪音一身如月亦如夜的暗湖色宮裙,攏手立在大開的青石門當中, 風動輕紗有如謫仙,其聲渺渺,也似從雲中來︰

「放膽進。沒有河洛圖,沒有金頂耀,玄力、神諭,陰謀謊言而已。倒是有佛祖一尊, 合該一拜, 你們進去了,就都明白了。」

底下眾人的神情這才有些松弛, 躍躍欲試又猶豫不決。領隊壯著膽子直面鳳顏,受阮雪音明確一點頭的鼓舞,終于抬手示意,帶著眾人踏入禁地。

阮雪音懷揣那些殘頁急著處理,本要就此離開。

還想听听上官妧是否已全然閉嘴。

遂站在外間豎耳凝神,做好了萬一她「瘋言瘋語」的準備。

卻持續安靜。天地間分明風聲樹聲、腳步聲與兵器 當聲交錯不絕,夜梟也仍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叫喚,但就是因缺了上官妧的聲音,顯得異常安靜。

阮雪音抬頭望月,覺得真是圓,明夜還會更圓麼?

她還會看到明夜的月圓麼。

腳步聲遠了,消失了,只剩子夜雜聲。

許久後又響起,變近,她回頭,便看見領隊帶著三名兵士各據一角抬著上官妧出來。

上官妧大睜著眼,大張著嘴, 嘴在動, 正說話,卻半點听不見聲。

經過阮雪音時她惡狠狠瞪她,嘴動得很快,似在咒罵。

這姑娘聲是好听的。阮雪音想起來二十歲初見時光景。可惜了。

夜風帶著浮雲在高高天幕奔襲,一次次遮蔽圓月,又一次次成為過客。

阮雪音對禁衛交待完一切,走回承澤殿,本想悄悄更衣入榻,卻撞上顧星朗人在中庭。

象牙白的寢衣,暗夜里霜一般。阮雪音平靜走近,「沒睡?」

「擔心你。睡不著。」

「結束了。進去說吧。」

顧星朗微啟口,忍住了,穿過正殿走進廊道,方輕問︰「東西呢?」

「什麼都沒有。但很震撼,你得空去瞧瞧。」

顧星朗站定,轉身看她。

「真的。」阮雪音便也轉身,十足坦誠, 「與所謂的不周山洞穴一樣, 謊言罷了。百名禁衛都進去看了,足以佐證, 再過一陣子,整個青川都會知道。」

「他們知道他們該知道的。我也得知道我該知道的。」

「事實如此。你不相信,我亦無法。」

顧星朗一時覺得自己多疑。

一時又覺阮雪音五年歷練,竟也到了撒謊叫他看不出的境界。

「我總是信你的。」話已至此,無謂拉鋸,顧星朗微一笑,「走,睡覺去。」

「折騰這麼許久,我想再洗漱一遍。你先去,我就來。」

「我陪你。」

盛夏衣衫薄,件數也少,暗湖的輕紗層層褪,連片紙屑都無。

顧星朗為何要陪,兩人都心知肚明,以至于如雪肌膚不夾帶任何而直接展在燭光間那瞬,空氣中彌漫的居然是失望。

「有時好奇,老師究竟是怎麼喂養你的。」顧星朗不想讓這種失望太明顯,說話掩蓋,「永遠曬不黑似的,一年四季,白得發光。」

阮雪音猜他是檢查完了,笑笑道︰「你在一年兩百日不見陽光的地方生活二十年,也會白得發光。」

顧星朗便從後抱住她,流連青絲中、頸窩間細嗅,「香味也已不用燻染,由內而生了。」

這是還沒檢查完?阮雪音失笑,由他,懶懶道︰「明早的生辰面可有要求?配哪幾樣小菜?」

「近來太累,今夜又晚,明早容你偷懶,讓他們煮吧。」

「看明早能否起得來吧。」阮雪音順從,「君上還熬得住麼?臣妾稟一稟今夜始末。」

她濃墨重彩講那些關卡謎底。

以至于最後一間石室內的景象分明震撼,對比前頭歷險意味十足的段落,竟顯寡淡,加之並沒有傳說中的河洛圖,更教人無從咀嚼。

「明晚去看看。」顧星朗照單全收。

這一夜阮雪音睡得格外沉。

許是了結完一樁大事,許是明日要臨可能是此生的最後一件大事,她覺得睡眠珍貴、人世珍貴,整晚抱著顧星朗的胳膊十分香甜。夢里他、朝朝、競庭歌和淳風都在,春和景明,歲月漫長。

而因徹夜焚著的龍涎香里添加了過足的安神之物,顧星朗這一夜睡得雖沉,闔眼前卻十分忐忑,只怕第二日醒不來,更早時反復叮囑滌硯要準時來喚。

七月十五,辰時過半,滌硯躡手躡腳出現在鳳榻外簾帷邊。

顧星朗應聲睜眼,直瞧見阮雪音呼吸沉沉嘴角帶笑,覺得滿足,小心翼翼將手臂從她懷抱中抽出。

朝堂劇變,例來從上午就開始的臣工賀挪到了中午,但顧星朗用完早膳仍是鄭重梳洗,換了身相當隆重的袍子,去往鳴鑾殿。

十三皇子顧星漠已遵旨候在殿外,听得動靜,回頭,驚異于九哥這就收拾停當了,旋即感嘆如此陣仗的衣裝居然仍被穿出了翩翩意,晨光里飛揚,如天神降世。

他行禮,對兄長道生辰吉樂。顧星朗笑讓他跟上,兄弟二人便前後腳踏入大祁的天子殿。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讓顧星漠如墜雲霧,許多年後回想依然覺得不真實。

九哥拿出墨跡尚新的傳位詔書,命他接旨。

顧星漠立在空曠大殿內好半晌說不出,動不了,雲雀掠過宮檐撲扇翅膀的聲音大得像在耳邊。

然後他听見九哥說,會在天長節典儀上下一道罪己詔︰平叛雖必要,卻讓百姓受苦受牽連,此罪一;自己的妻子、大祁的皇後被卷入叛亂,身為夫君,他難辭其咎,此罪二。

洋洋灑灑還有許多詞,顧星漠漸漸听不清,勉力在越發模糊的意識里掙扎,終于浮出,撲通跪下︰

「請九哥收回成命!」

顧星朗又說了句什麼,他仍听得不真切,只知是規勸,再道︰

「請九哥收回成命!」

他重復這句話,一遍又一遍,越來越密,越來越響,直逼得顧星朗再插不進話,殿內復歸深靜。

「小漠。」然後他听見兄長下玉階,步步至跟前。

「平叛是正道,九哥沒錯,無須罪己!」顧星漠不等對方站定,先一步長拜,「在臣弟看來,九哥出此下策不過是為了嫂嫂。九哥不願定嫂嫂的罪,只能責己,然後帶嫂嫂徹底退出,方得兩全。」

顧星朗站著看他,沉默有頃。「你認為,我該定她的罪?」

「于理,應該。于情,不能。」

「于理應該?她有何罪?」

兄長聲已變冷,顧星漠听得分明,重重叩頭︰「嫂嫂對大祁,對我顧氏,只有恩情,沒有罪過!臣弟所謂理,是時局利弊,是對手深挖的絕路!」

顧星朗閉眼一瞬,「既都明白,接旨便是。」

「九哥!」

「接旨。」

「臣弟不接!臣弟也不信嫂嫂會贊成九哥這麼做!」

「大膽!」

「請九哥三思!」

顧星朗驀地蹲下,沉沉道︰「她是不贊成。所以打算拿自己的命,來換我長留青史的好名聲、換我千秋萬載的帝業了!你以為如何?舉雙手贊成麼?」

昨夜也是在這里,他質問柴瞻,可大將軍什麼都不認。

越是不認,顧星朗越篤定自己猜得不錯。五年了,他足夠了解阮雪音;近二十年了,他也足夠了解大將軍。

這兩個人在這件事上,一定會達成堅不可摧的盟約,柴瞻一定會幫阮雪音隱瞞到底,直到,她認罪伏誅。

顧星漠長伏在地面的身軀因這番話變得僵硬,良久方痛心疾首道︰「臣弟不贊成!」

只論對錯黑白不拿解決辦法,少年人幼稚的意氣。顧星朗盯著弟弟的後腦勺,緩而沉道︰

「我的辦法,你嫂嫂的辦法,你都不贊成。那麼你來,顧星漠,拿出你修煉了十年的本事,給朕第三條路,真正的兩全之路,朕洗耳恭听。」

顧星漠又僵半刻,連磕三個響頭,高聲道︰「除惡務盡,追查懲戒自該繼續;皇後無罪,種種指控皆為污蔑,污蔑中宮者,斬立決。」

顧星朗苦撐的神采終于徹底熄滅,目光漂浮著移向殿門外,只覺碧空如洗,但烈日灼心。「你認為這些日子,朕不是這麼做的?」

「九哥正是這麼做的。臣弟深以為上策!」

「你嫂嫂認為是下策。最多只是中策。」所以才會動用她認為的上策。

「嫂嫂對九哥愛護太過,不願九哥沾染半點污名。」

「而你認為,某些污點,領了也便領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顧星漠其實不是這麼想。他亦不願兄長沾染任何污名,因為九哥確實沒有污點。他是沒有辦法了,不想兄長放棄大業,也不想嫂嫂為之犧牲。

「九哥是天子!君王一言,四海臣服!其他人怎麼想怎麼說都好,隨便他們!九哥若不願听,就封了他們的嘴!此事九哥就要這麼定奪裁決,天子詔下,誰能說什麼,誰敢!」

顧星朗黯淡的臉上浮起一絲笑。

苦笑,譏笑,終于隱沒,化作聲色之厲。「以為你長到這個年紀,跟著這世代最好的老師們,耳濡目染,總能一騎絕塵。」

這句話之後是漫長的空白。

教顧星漠越來越慌,待要開口說點什麼,听見兄長暴喝︰

「十年栽培,卻只讓你在這種時候講出這種話!這就是你心中的為君之道、明君之理!」

他幾乎要抬腳踢他,終是忍住了。顧星漠從小到大沒歷過兄長這般震怒,更沒被這樣罵過,懵了一刻,滿腔羞愧委屈急聚,生逼得他落下淚來。

「臣弟知錯!臣弟知錯!九哥息怒!」

哭腔濃重,顧星朗如何听不出?更覺惱怒,又要放聲罵,理智及時歸攏,再開口時只是聲沉︰

「收起你的眼淚。男兒有淚不輕彈,身為國君,就更要苦練不落淚的功夫。」

「是。是。」顧星漠忙答,使勁屏住,然後想起自有記憶開始,就確沒見過九哥落淚。

「臣弟心中的為君之道、明君之理,並非如此。」他調整好氣息,確定沒有哭腔泄出,方繼續道︰「適才那般說,實是急了,也為九哥和嫂嫂難過。九哥,」

犯了錯不辯解,之後往對了做便是,這也是顧星朗教的。他想起來,于是頓住,沒再往下說。

「你這話,不久前我也對柴一諾吼過。」顧星朗蹲累了,干脆坐下,玉白闊大的龍袍展了一地,「我都二十好幾了,做了十年國君,急起來是一樣的口不擇言,哪來的資格罵你。」

這幾句話很溫柔,二十余年顧星朗的樣子。

顧星漠只覺撐不住,鼻酸得發脹,忍淚忍得眼眶要裂開。「九哥這樣好的君主,治出這樣好的國家,百姓這樣愛戴,他們,他們為什麼,」

「這種為什麼,最不值得問。人各有志,信念、立場,最不需要問原因。」

「是。」

「我真想做好這個國君的,小漠。」顧星朗盤著腿,坐得挺舒服,心內卻如不著邊際的海,自己也不知深淺,更靠不了岸,「這信念,的確一年比一年更強。」

「九哥還這麼年輕,已經做得很好、很難被超越了。青川史上有過的,七國君主,沒有誰在二十幾歲就達到九哥的成就。所以九哥絕對不能退位,九哥還要與上官宴一決高下,讓大祁一統青川!」

她也是這麼想的吧。所以狠心,痴心,叫他痛心。

「詔書你拿著,以防萬一。」

顧星漠趴伏著往後退,使勁搖頭,「臣弟修行不夠,還未參透為君之道、明君之理,不堪受命。」

顧星朗嗤一聲笑了,「這是在反將我一軍呢。不高明,像撒嬌。」

小漠搖頭更甚,「晚些還有各地臣工朝賀,臣弟先告退了。哦,除了接這道旨,臣弟都听九哥的,九哥還有何吩咐,嫂嫂那邊是否需臣弟出力,臣弟都——」

「就留在鳴鑾殿,與朕一起。」顧星朗瞧他那副樣子實在好笑,「不迫你接旨了,但該學的,還是要學。先且細說說,方才那番大謬之言,謬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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