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八章 勞燕

他說罷轉身,在前引路。

阮雪音分辨不大出滌硯的態度,卻能清楚看見棠梨的臉色。

很不好,雙手緊攙著自己,近乎于箍,兩側眉頭擰作一團。

「君上發火了?」她輕聲問。

「奴婢不知。」棠梨輕聲回, 瞥一眼滌硯背影,稍猶豫,撇嘴道︰「他火得很。一見面便責怪奴婢為何沒看緊殿下,惹出這等禍事。」

那就是顧星朗發了火,滌硯才會發火。

「我連累你了。」阮雪音輕拍她手,「他也是急君上之急, 一時意氣。你有孕在身, 勿要為此壞心緒,對孩子不好。」

棠梨搖頭,「奴婢才不理他。奴婢是為殿下憂心。殿下此趟出宮究竟所為何事?為何他會說,奴婢惹出了禍事?」

阮雪音再拍拍她手,沒答。

棠梨急得幾乎要停步,強忍住了,「殿下待會兒見了君上,千萬服軟,君上如今,」她一頓,「不比從前,有些話,殿下掂量著說。」

阮雪音心中百般滋味。「怎樣不比從前?」

棠梨哪敢答這話,支支吾吾許久方道︰「凶了許多。」

「那,好還是不好?」

棠梨認真想了會兒,「好也不好。」

答得挺好。阮雪音心嘆,鳴鑾殿巍峨的殿頂已入眼簾。

滌硯仍健步如飛在引路,回了個頭, 什麼都沒說,催促之意卻明顯。主僕二人便不再多言,幾乎跑著踏過一級又一級白玉長階,至大門口,滌硯攔下棠梨,請皇後獨自進殿。

盛夏黃昏,晚霞鋪天,光線也灼灼也昏昏。阮雪音一身宮人裝扮穿過明暗交錯的光,踩上被門窗切割得十分工整的地面落影,剛邁入兩步,高闊殿門在身後被關上。

她原要往偏殿去。

卻感受到威壓自正殿深處來,是顧星朗的君位,雲卷龍騰,他就坐在其間。

是他傳召,先開口的也就該是他,自己正好落得後發,更便于應對。阮雪音遂又走數步立在大殿中央,距他不遠不近,等著。

卻一直沒動靜。

夜里還要同上官妧去寂照閣,阮雪音不想虛耗,只得行禮打破寂靜︰「君上萬安。」

顧星朗還是不說話。

光線越發暗,暗得他分明如月的白衣都快沒入將臨的黑夜里。「不要胡思亂想,更不能擅作決定,我是這麼同你說的吧。」

他終于開口,聲極喑啞,不知是近來動怒太多,還是,因為她。

「臣妾只是出了趟宮。」阮雪音平靜答,試圖借此渡給他一些平靜。

「做什麼。」

她以破雲符出宮,乘坐藥園的車離開,這些他一定都知道了,也便當然知道她是去了驃騎將軍府。「見柴瞻。」所以沒有撒謊的必要,她既出宮,就做好了接受他震怒與責問的準備。

夜色在墜落,更漏聲出奇清澈,讓短暫寂靜顯得很長,讓人蓄不起耐心。

「接著說,說完。別讓我一個字一個字從你嘴里撬。」顧星朗啞著聲再道,每個音都像從地獄里探出的尖牙。

「希望他勸諫君上,適可而止;希望他安撫好朝中余下臣工,也以家族之力盡可能輻及各地,撫慰民心、襄助社稷。」

更漏聲在越來越黑的大殿內響得駭人,因顧星朗又好一陣不說話,通通落進阮雪音心里。

「過來。」

近五年,沒有任何一次他說「過來」是這樣的語氣。

教听了成千上百回的她都生懼,雙腳發沉,拖延了半刻方挪步。

她走路素來輕,此時腳步聲卻一下下與更漏聲應和,是殿內太安靜了。

暮光已逝,月光未至,她半模黑踩過寬階,終于走到他旁邊。

被一把抓住手腕拽到他身上,重心不穩,險些仰倒。他卻不護不扶,眼睜睜看著她勉力抓住龍椅的把手狼狽坐直。

他仍是攥著那只腕,非常用力,才片刻已教阮雪音五指冰涼。

「就這麼幾句話,說了一下午,說到此刻才回。」他復開口,另一只手往她衣衫內探,全無章法,而至于粗暴。

他在找破雲符。

確實藏得隱蔽,為防遺失阮雪音將其卡在前襟最深處。她便主動抬手掏,顧星朗也在這時候模到了,符節溫熱,沾了肌膚的柔潤,顯得她身上的宮人衣料格外粗糲。

「還去了大牢,和相府,見了獲罪的臣工與被株連的從前同僚。」阮雪音答他的話。

同僚當然指那幾個姑娘。顧星朗冷笑一聲,含糊得不像真的,旋即收手,卻沒將破雲符拿出來。「然後告訴她們,她們死不了,你已經想好了對策,這兩日拖延,便是第一步。」

「不是。」阮雪音道。

「那是什麼!」他驀地鉗住她下頜,「我最後說一遍,別讓我一個字一個字從你嘴里撬。我厭惡審訊,這些日子,已經審夠了。」

每個字都很穩,也很重,牙縫里咬出來,將听者的心神都咬碎。

「告訴她們所行之事無錯,錯在動機。于她們,或許連動機都是對的,是她們的家族犯錯。所以不必懊悔,只該遺憾,但也不必太過遺憾,君上聖明,終有一日會填補那遺憾,實現那盛世。」

阮雪音一口氣說完。

顧星朗鉗著她下頜的那只手微松,然後感覺到她被抓著腕部的那只手已經冷透。

他全然松開,五指嵌入她指縫,交握住,嚴絲合縫。「每當我試圖騙你的時候,都告訴自己不要,因為你會看出來。同理,小雪,你騙我的時候,我也能看出來。」

阮雪音依舊沉靜,看了他片刻。「你最近騙過我麼?」

顧星朗眼神有一瞬閃爍。殿內盞燈都無,月光照不到深處的龍椅上,但阮雪音盯得太緊,還是瞧見了。

「沒有。」他答。

「你此刻就在騙我。」她說。

顧星朗神情重歸篤定,以篤定自證。

「就是那天傍晚,在曲廊里。後來收到密信,我以為你隱瞞的是競庭歌的死訊,」黑暗遮蔽視野,卻放大听覺與腦力,忽至的了然幾乎要將阮雪音撕碎,「不是。」以至于她話都還沒說完,眼淚已經涌出來,決堤往下落。

「不是。」顧星朗這句不是與她的自然不同,「連競庭歌的死訊都未必為真,更況——」

「別說。」阮雪音猛然打斷,聲極大,在空曠殿中震出回響,「別說。」

「我不說。」顧星朗聲軟下來,「因為不是真的。不告訴你,不是想騙你,是不願拿子虛烏有的傳言惹你擔心傷心。小雪,你放手好嗎?都交給我,我會處理一切。」

你處理的一切,一舉一動,都有後果、要天大的代價。阮雪音心里答。她整個人有些因方才頓悟被擊垮,腦中反復告誡自己事情未競,不能垮,不能此時就將籌劃和盤托出。

「我知道。沒想插手。」她艱難張口,眼淚便滑進嘴里,淡淡的咸,後味皆苦,「今日是我多此一舉了。」

顧星朗知道她仍沒說實話。

但他狠不下心再逼她,黑暗中她沉默地淚如雨下比那晚耍酒瘋哭嚎更磨折他意志。

過去他失落于她從不在他面前哭,而今真見她這樣哭,方知難捱,心如刀割。「好了,好了。」他將她攏進懷里,一側臉去貼她被眼淚濡濕的臉頰,「為不實的傳言自傷,最是不值。破雲符就放在你那里,隨你高興。今晚寂照閣也別管了好不好?我去辦。」

他蹭她的臉與發,握著她手摩挲,須臾又拍背,渾身解數不夠使。

「你辦不成。」初失朝朝時那種身心俱疲再襲上來,阮雪音埋入他頸窩,很輕地回,「她知道你知道了,就不會中計了。只這一趟,我幫你辦完,以後再不會管。」

顧星朗無話可說,低頭將唇印在她眉心,深重地,許久不移開。

阮雪音雙臂環繞他後腰,用力抱著。「不早了,我回去準備一下。你跟我一道吧?我對上官妧說,會哄你早早歇息。」

「出去大半日,奏章還沒看,我晚些回。」顧星朗柔聲,「你去吧,寂照閣那頭都按你要求安排的。子夜你出發前,我一定回去躺下。」

月色籠祁宮,阮雪音精疲力竭出鳴鑾殿。滌硯帶著兩名宮人緊跟著進殿,里頭燈火便一一亮起。

「君上可要用些點心?殿下說稍晚會送湯藥來,臣想著,或許先吃些——」

「不必。」顧星朗半低著頭,滿室明光耀不透瞳中暗影,「傳柴瞻入宮。別讓人知道。」然後方抬眼,整張臉被龍椅的金輝映得極不真實,「尤其是棠梨。」

「是,是。」滌硯忙道,幾乎要跪,「君上明鑒,不該說的,臣從不對她說。」

那廂棠梨見阮雪音蒼白著臉出來,一路憂心忡忡,回到承澤殿忙著張羅膳食、又備湯池,想著她吃飽了、暖和了,人也能精神些。

阮雪音卻衣裳都沒換便開始煎藥。

破雲符她自然不要,臨走前已留在了鳴鑾殿桌案上。此時藥草被煮沸的氣味讓她心內安寧了些——若不回頭望層疊宮闕,這小小一方天地,與蓬溪山的廚房其實沒有區別。

她這小半生,前面二十年過得太快,後面這五年又太慢,熱氣氤氳中回望,真似大夢一場。

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那年冬夜她和上官宴齊念出這句,當時只有困惑,不覺精妙。

碧桃來請用膳,阮雪音說要看藥。棠梨便將吃食全都搬來小廚房,盯著阮雪音迫她吃飽喝足。

「你越發像雲璽了。」阮雪音道。

「是。奴婢每日都想,這時候若是雲璽姐姐,會怎麼做,想出來了,就照做。等她回來,發現奴婢沒照料好殿下,要責罵的。」棠梨鼓著腮幫子,沒由來生氣,大概懷孕讓人脾氣壞,又或者僅僅是為自家殿下的不順遂而憤慨。

入亥時滌硯至,來拿藥。阮雪音如常備好蜜餞在旁,笑了笑,「今日的格外甜。讓他多吃幾個。」

滌硯連應是,忍不住嘆氣,「明日就天長節了。君上——殿下您——」

棠梨也心疼兩個人得很,只沒法子,見他欲言又止不干不脆的,罵道︰「說不清楚就別說,趕緊把藥送去請君上趁熱喝了。我們殿下辛辛苦苦煎的,晚膳都在廚房里用的!」

滌硯難得沒嗆聲,行禮自去了。阮雪音又依著棠梨去湯池沐浴,出來不換寢裙,反挑一身輕便宮裝。

「一會兒還要出去。」

「還要出去?!」棠梨真急了。

「不出宮。出趟承澤殿。君上知道的。你放心。」

棠梨放心不了,見阮雪音換完衣裝又去開小公主的衣箱,一件一件往外拿,更覺忐忑。

「這套沒見過。」阮雪音捧一身小小的淺桃色衣裙,襟口袖口皆精工繡著青葉,春意盎然。

「去寧安前雲璽姐姐讓造辦司制的,說小殿下春來長個頭,衣裳通通得換新的。」棠梨忙答,又開阿岩的衣箱,「郡主的也都換了,比公主的——」

越往下說,越覺句句不該說,她住嘴,半晌遲疑問︰「郡主和公主,在一處麼?」

阮雪音望著兩箱子奼紫嫣紅的衣物出神。

「我不知道。」許久才答。

棠梨抿著嘴勉強一笑,「明日天長節,殿下有的忙,還是早些,」反應過來阮雪音說還要出趟門,只得改口︰

「幾時出發?奴婢去交代一下,然後陪殿下——」

「不用陪。」阮雪音將手中裙衫放回衣箱,「君上都安排好了。」

亥時過大半,顧星朗歸來,對阮雪音又囑咐幾句,看著她出門。

上官妧如約候在清涼殿側牆下,草木皆兵。盛夏子夜居然無風,一地月光凝固得像是假的。她心跳很快,直到凝固的月光被人影晃開。

「走吧。」阮雪音到了她跟前。

「無論怎樣理由,他都不可能支走寂照閣的戍衛。」上官妧仍是狐疑,機會已在咫尺的時候最易患得患失。

「此刻後悔還來得及。」阮雪音偏不解釋。

母親分明已將足夠重的籌碼交到自己手里了。上官妧心想。卻為何還是拿捏不了對方,反而一再被對方拿捏呢?她這一生,果然一次都贏不了阮雪音麼?

「我不懂你在怕什麼。」便听阮雪音再道,「無性命之憂,又能進寂照閣取想要的東西,分明兩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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