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四章 少年遲暮

黃昏最宜道別,這是阮雪音下山五年所得另一真知。

並不因黃昏的氣氛能淡弱離愁別緒,正相反,日暮顏彩將神情和話音籠上一層近乎夢境的薄紗,其實濃重了各種情緒。

但離別本該如此吧。而薄紗讓一切變得溫柔,又放緩每個字流淌的速度,以至于深刻,令在場之人畢生難忘。

「兩三日不按時用藥,真無妨吧?」尚未最後道別,慕容峋先拉阮雪音到一旁,小聲而認真。

阮雪音實不忍他繼續受此脅迫,一咳道︰「故意嚇你的,縱使余毒未清,也不會不良于行,就更不會——總之不會。」

慕容峋眨眨眼,「話是這麼說,但——要不還是給我個以防萬一的方子?」

阮雪音總算明白競庭歌為何說,不能拿這種事嚇唬一個男人。效力未免太強了些?「真不會。」她擺出十二分鄭重,「你回頭試試就知道了。」

這話由一名醫者說出來是並不尷尬的,慕容峋卻在對方過分嚴正的目光中後知後覺地尷尬起來,「嗯,好,多謝。」

這頭顧星朗和競庭歌各懷心思又百無聊賴地等,半天等不來各自的人,只得閑話。

「我認識上官宴那年,是個春日,他也才十八九,模樣雖好,滿臉精明與江湖氣,遠不如今日收放自如,一身風姿修煉得剛好。」

競庭歌忍不住腦中勾畫他那時模樣,有些出神。此人倒與春天相襯。

暗金暮光里顧星朗看見她臉上隱浮的微笑,遙遠的,陌生的,非常不像她,詫異半瞬,很輕地嘆息。

競庭歌被這聲克制的嘆拉回,笑笑道︰「師姐夫的丹青應該不錯吧?得空繪一幅送我可好?就要那一年,那一人。」

顧星朗從沒听她提過關于男子的任何請求,更覺詫異,應下了,終是問︰「其實花開堪折。為何不折?」

他也覺棘手,也莫名有種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覺——確實難選啊。所以這一問並非向著誰,完全是難得的閑話時間里突生的一縷好奇。

「听完師姐夫說他十八九歲時的樣子,更覺與我像了。早幾年我不就張牙舞爪?應該比那時的他更惹人厭。」競庭歌似乎沒答這題,又似乎句句在答,「太像了。他對我的那份明白,幾乎與小雪一樣,可他認識我的時間遠不如小雪長。這麼一個人,怎能不長久掛念,怎麼忘得掉呢。」

顧星朗覺得這是幾年來反復交鋒間,最接近競庭歌其人的一次。大概因這句話,他非常認同。

「但再是深長的掛念,也未必要一世相伴吧。這是兩回事吧。」她又道。

顧星朗想了想,再覺認同。

「這種問題得跟小雪聊。」

然後兩人同時說。也只在阮雪音的事上默契無雙。

「她總能給出讓人心服口服的答案,解釋或寬慰。」顧星朗道。

「她打小如此,未入世便像個百歲老人,張口有箴言。我從前還奇怪呢,最近在想,莫不是她那些夢告訴她的。」

顧星朗沒接話,似乎走了神。

競庭歌其實對阮雪音的夢所知不多,根本也是玩笑,見對方不語,只得繼續︰「但她剛入祁宮時很笨對不對,我是說應付男女之事。」

顧星朗笑起來,「對。開口有箴言,常將人唬住;真若靠近,她只會躲。很笨,很可愛。」

不是頭回見識堂堂祁君滿面含春了,競庭歌仍寒毛直豎。「縱使開口有箴言,沒經歷過的,到底裝不出,還是要露怯。道理和作為,也是兩回事。」

情竇初開的阮雪音,倒是讓人好奇究竟什麼樣。競庭歌無聲笑了,反應這好奇來得太遲,轉頭去找她。

她正與慕容峋並肩而來。五歲到十五歲的阮雪音,十八歲的慕容峋,競庭歌記得很清楚,此刻見二人走來,忽有些不確定這是哪一年的他們。

大概黃昏讓人眩暈吧。而這兩個人,分別陪伴了她的前十年與後十年。

「都說你的丹青也好,得空畫一幅五歲時的小雪送我吧。」顧星朗道,「你們是那年相見的,該印象深刻。」

競庭歌不想將五歲的阮雪音分享給別人。「太久了,年紀又小,哪里還記得清。我給你畫十歲左右的吧,那會兒模樣與如今更似,且初長成,特別好看。」

顧星朗被這句贊引得轉頭。

競庭歌仍在望越走越近的兩人,「那年秋天她同老師出門采藥,快黃昏了還沒回,我便去尋。剛走了沒幾步,便見她們一前一後背著簍歸來,收獲頗豐。你知道蓬溪山終年雲霧,入秋了雖也紅綠黃褐顏彩斑斕,卻通通掩在水汽里。傍晚光線暗柔,她那湖色裙衫與山林氤氳相融,又因膚白、眉目如畫,整個人自淡青水墨的氤氳里凸顯而出——我第一次意識到,美色也是武器,而小雪,正在長成大美人。」

顧星朗驀想起最初與阮雪音對談那些夏夜,曾論及容色之題,她說老師說的,她們兩個都很好看。

「我當時便看呆了,那天晚上一直沒怎麼說話。老師察覺,睡前跑來屋里問我,小雪也在,我自不好意思說。其實老師知道緣故,更知我因出身自卑,很鄭重告訴我們,以她半生閱歷,我們兩個都會長成大美人。」

老師對容顏的判斷當然準確。十年崟宮生涯,見了太多驚世顏色,包括長寵不衰的姝夫人。

「即使如此,到今日我依然覺得小雪更好看。整個青川我見完了所有盛名在外的姑娘,各有千秋,但都不如她。」

從前的競庭歌不會說這種話吧,是褒獎更是「護犢」,明白地表達。「英雄所見略同。」顧星朗道,「說定了,就要十歲那年的。」

阮雪音和慕容峋終至跟前,見這兩人竟相談甚歡,很是驚異。四十人蔚國兵隊已等在前日來時的位置,祁國亦有百人護衛候在不遠。

短短兩日說了太多話,真到臨別時,相顧無言。阮雪音上前一步要抱競庭歌,競庭歌退半步,阮雪音又近半步,總算抱上,兩人都有些僵。

「朝朝呢?跟你有什麼好抱的,我要抱朝朝。」總得有人打破僵局,競庭歌道。

「瘦得這樣,回去多吃點。」阮雪音道。

「你還不是一樣。」競庭歌不得不抬著手放在她後背,也便感受到那單薄,「一國皇後,受了苛待似的。」

「阿岩!」朝朝被雲璽抱來,小腦袋四下張望找。

阿岩很快牽著慕容峋的手過來,雲璽便將朝朝放下,兩個孩子還如在祁宮時一般,相互拉著手,咯咯笑。

孩子是不諳離別的。也好,就當是睡醒了又能見,又可以在一處玩兒。

「抱抱吧。」顧星朗道。

小家伙們便抱在一處,還一起跳兩下,仿佛這也是某種只她們曉得的游戲。

四個大人同時濕了眼眶。

然後競庭歌抱起朝朝,阮雪音抱起阿岩,不約而同說著來日之諾——好吃的好玩兒的,挖空了腦袋描繪重逢圖景。

而終于是要說再見了。

隊伍被橫貫東西的國境線分隔南北。

離別的人們不得不轉身,北上南下,繼續未竟的人生。

這種時候若起變數,倒是阻擋離別的好法子。阮雪音一邊走,望著邊境浩瀚的空曠與漸沉的暮光,漫無邊際地想。

馬踏聲便應這念頭而起,轟隆隆似雷,一瀉千里。

她和顧星朗同時回頭,先看見競庭歌與慕容峋的背影,兵馬數量可觀的軍隊旋即出現在更前的幕景上,正中央,是與那急促不相協的上官宴的臉。

「不該來的。實在怕霍衍公報私仇,還是親自跑一趟吧。」他沒搖扇子,眉眼風流間自有某種莊嚴與愁緒糅雜。

競庭歌和慕容峋已回了蔚界,立在近處。

阮雪音和顧星朗在祁界,距國境線不到五十步。

上官宴的視線逡巡過近處二人和稍遠處二人,以至于四個人同時疑惑,他這般聲勢究竟為誰而來。

以目前明面上走勢,自然是為慕容峋。偏他重將目光收攏、與競庭歌交換一瞬後,再次望向了顧星朗。

那一瞬眼神交換也很詭異,競庭歌完全沒明白——是說好了要迎顧星朗的奇襲,如果有的話,她相信他為此做了準備,此刻跟在後面這些兵馬很可能都不是這趟從蒼梧帶來的——而是昨日,甚至前日晚間,緊隨他們南下,伏在途中,以待祁君。

所以這當刻是要,轉守為攻?

他,對顧星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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