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二章 琴令千軍

他快不起來。

且再次停住了。

「擇一道門出去便可,未必非得是顯陽門吧。」

競庭歌見他又生了旁的心思,氣不打一處來,「那敢問君上,還有哪道門?」

顯陽門最偏、最不顯眼,防御雖弱,距離雙方戰陣卻最遠——最可能讓他們神不知鬼不覺消失,再行後招。

競庭歌已經想好後招了。

所以這句問不是問,是最後通牒。

「我大蔚皇宮的正門,是昭輝門。」慕容峋卻似沒接收到,回頭舉目,越過重重火光,「天子出宮,哪有走偏門的道理。」

倒是很有道理。

可昭輝門外戰陣對峙,所有人都在那里,照原本思路,是最不能走的。

「你——」競庭歌有些猜到又很模糊。

「先生可願信朕這一回,按朕的意思來。」他忽改稱謂,前所未有,「朕是蔚君,不是祁君,顧星朗會怎麼做是他的事,慕容峋,有慕容峋的做法。」

競庭歌看著火光如幕布在他身後跳躍。

那張線條極堅毅的臉,此刻鋒芒畢現。

「一向便是信君上的,否則也不會同行至今。」她沉聲,「但,」又看他左臂夾著琴、手中無長物,

「君上沒兵器,這般沖出去——」

慕容峋笑了,「那簡單。」

雷暴在此期間已經漸弱。

宮門外,國都內,原本相當的兩方聲勢起了高下。是南軍因「天命」大震,而北軍先臨雷電之襲、再失了主君示下,群龍無首,幾位將領皆覺無措。

南軍遵霍驍與姜辭的指令,開始叫陣。不為挑戰,實是顯威風,勸對方識時務、做俊杰。

雨點子由稀至密,大顆大顆冰雹似的砸下來,盔甲在回響,戰馬在嘶鳴,直教勢壯者更壯、勢弱者愈覺淒涼。

「這樣下去不行!須遣人進宮請旨!」一名北軍將領低聲。

「無旨昭輝門不得開!怎麼進!」另一名將領狠聲回。

「請旨?做甚,問君上要不要降麼!」第三人氣咻咻。

「降還是戰,總要有個說法!繼續拖延,軍心都散了!到時候不降也得降!」說話者啐一口,「君上究竟在磨蹭什麼!」

「總不會——」

幾人間稀薄的空氣靜了一瞬。

只聞轟隆雨聲。

只相互盯著都被淋得透濕的臉。

那人原只想說︰總不會受傷了。

其他人卻莫名往更嚴重了想,蓋因那天命之說,實在懾人,而雷電忽至引燃沉香台,時機之準,已經不能用巧合來解釋。

幾人因這番心照不宣更覺無措。

身後戰陣便在下一刻出現騷動,仿佛是有人倒了地。

「怎麼回事?去看看!」一名將領壓著聲喝令。

兩名兵士忙忙動身。

這頭生亂,餃元街以南喊聲更響。霍驍、姜辭,乃至于阮墨兮、上官妧,你方唱罷我登場,個個有詞,混在狂風暴雨中如無盡的經咒。

北軍幾名將領漸漸停了議論。

皆有種不戰而將敗的空茫之感,仿佛正盡力捍衛的身後皇宮,已成了空巢一座。

他們的主君不在。

不知在哪里,不知生死。

那因新的天命出現而開始搖擺的信仰,于這一刻,真有了坍塌之勢。

昭輝門卻在身後開了。

沉重的巨響,居然沒被雨聲兵馬聲掩蓋。所有人扭頭的扭頭、踮腳的踮腳,終能望見由窄至寬的門縫間,遠遠如海市的含章殿。

太遠了,又兼大雨滂沱,迷霧一片。

但迷霧一片的幕景之前,就在昭輝門下,兩人一馬卻極分明。

那是一匹通身瑰紫的高馬,暗夜紅光中毛色油亮。其上的人玄衣鐵甲,左手一把琴,右手一把刀,正襟危坐,目光如刃刺破雨簾。

他身後還有一張臉,小小的,因蒼白而如晴夜的明月,頂著頭盔從鐵甲肩部探出來,目光也如鋒刃,直直盯著前方。

「待我殺完敵,或者被殺,你該做什麼,接著去做便是,其實不必跟。」已經到這時候了,慕容峋還試圖勸說。

「畢生之志,佐君而已。君死臣死,君上若被殺,臣也便沒了該做的事。出發吧。」

慕容峋默了半刻。

忽覺今夜的雨真大,二十八年來他還沒淋過這麼大的雨。

「此生得遇,相伴十載,夫復何求!」

宮門外眾人都被此聲喊得發懵。

沒听清的不明白主君這副架勢怎麼竟還在原地不出來。

听清的更覺莫名——不是軍令,不是任何指令,此言何意?在跟誰說?!

競庭歌無語至極,本就探在他肩頭,開口亦在耳邊︰「矯情。趕緊出發!」

「好 !」

慕容峋高聲答,語氣輕快得像要去郊游,神情卻驀然肅殺,策馬揚蹄直朝著外間沖奔︰

「大蔚將士听令!琴音為號,變陣殺敵!」

這說得也太少了。暴雨颶風在身側呼嘯,競庭歌忍不住月復誹。但「大蔚將士」四字用得好,足叫本為天子兵馬的南軍醒醒腦子,想清楚此刻所行,忠義還是叛逆。

颯露紫之快,又有慕容峋經年操練,閃電般踏上長街,連近在咫尺的北軍都沒反應過來。

隔著重重雨簾,南軍便更沒反應過來,盡管姜辭已在主君動身不久後下令挽弓。

弓弦在雨霧中繃緊時,慕容峋已近餃元街。

沒人知道該不該放箭,連姜辭都有些張不開嘴。那畢竟,是天子!

他下意識轉頭望秋膘樓,四層露台上,不見上官宴。

慕容峋會以這種方式單騎闖戰陣實在出乎所有人意料。

而所有人都知當朝蔚君身手了得,卻仍是沒料到,會這般了得。

滂沱大雨中起了一聲琴音。

「放箭!」霍驍揚馬蹄後撤兩步,大聲下令。

箭群遲疑了兩瞬方躍入高空。

可慕容峋已在這兩瞬間沖到了霍驍跟前。

他這把御刀,數日前攔腰砍進了霍啟的後背。

此刻大力劈進其父的脖頸,因有鎧甲,不那麼容易,終因穩準狠,讓那腦袋與軀干瞬間分了家。

箭雨在虛空中墜落。

霍驍的頭也在雨霧中墜落,帶起鮮紅一片,滾入南軍的戰陣。

慕容峋半刻未停,這致命一刀也是在飛速行進中完成的。

他沖破了南軍戰陣,繼續朝著城門外狂奔,琴音再起,昭輝門外北軍終于意識到,主君是在帶他們沖鋒,替他們開道。

「大蔚將士听令!」早先提議入宮請旨的將官當即暴喝,高舉刀刃,「保護陛下,誅殺反賊!」

雙方聲勢高下于頃刻間翻轉,南軍因天子破戰陣且一刀砍了靖海侯的腦袋,都沒反應過來,北軍卻因同樣的緣故心神大震,隨這一聲喊,踏著雨水便開始沖殺。

誰都知道今晚可能會打。

卻沒人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猝不及防的開始。

因大雨傾盆,城中少數燒起來的屋舍已不見火勢。

蔚宮亦不似方才紅光沖天,漸陷入風雨如晦的巨大空曠。

滔天的兵馬聲在三百年國都內掀起巨響,北軍勢如破竹,南軍在姜辭的層層傳令指揮下勉強恢復秩序,刀刃相向,一觸即發。

「勿要耽于殺戮!攻入昭輝門最要緊!」秋膘樓上,上官妧嘶聲喊,「姜辭!」

姜辭听在耳中,已是分兵兩路,一路往皇宮方向,應對傾巢而出的北軍,一路往城門方向,追擊風馳電掣的慕容峋。

兩路人馬數量懸殊。

九成皆往皇宮,姜辭親率,只一成往外追人。

非因要追的只有兩人。

而是因城門之外,上官宴已與自赤練坡而來的霍衍已經會合,七萬精兵橫陣于前,叫出城者插翅難逃。

競庭歌本以為自己會中箭。

哪怕內有軟甲,外有鐵盔。

但慕容峋這番沖奔與揮刀實在太快太驚人,颯露紫接近城門了她都沒听見身後有放箭之聲。

都驚呆了吧。

她其實也震驚,最想不通此人是如何在揮刀之前撥出的琴音。而交兵震響驟起,頃刻蓋住風雨聲,她驀然回頭,茫茫水霧中是終沒能被阻止的浩劫。

城門大敞著,他們就這樣沖出了蒼梧。

已經能望見攔路大軍,慕容峋卻問出一句難懂的話︰

「如何?」

「什麼?」競庭歌全副心神去往那頭,腦中盤算對策,問得非常敷衍。

「我如何,剛才那一沖,那一刀。」

競庭歌懶得理他。

颯露紫開始減速。

「勇猛麼?」慕容峋干脆半回頭,又一咳,「喜不喜歡?」

「看路!」

颯露紫便在話音落處嘶鳴急停。

直教競庭歌以為是有伏,更緊地抱住了他的腰。

卻是虛驚一場,她就著環抱姿勢狠捶了一下他胸月復。

「沒被亂箭射死,要被你一拳拍死了!」慕容峋吃痛,心下卻甜,風雨飄搖時一切都像最後一刻,一切都讓人覺得,痛快而甘甜。

這樣死是可以的︰沒認輸不投降,拼盡全力,佳人在側,還打定主意要與他同生共死。

他嘿嘿笑起來。

雨霧中只能模糊地辨認上官宴與霍衍的臉。

七萬大軍,開拔太費力,還是他屈尊過去些,談話比較容易。

颯露紫便往前又行了一里路。

已能清晰看見對向二人的神情。

他將御刀交給身後的競庭歌。

然後橫琴于身前,挑指撥了兩個音。

「上官公子游歷南北,也擅樂律吧?不知朕這把九霄環佩,能否入卿法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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