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九章 夜之雲水

一張軟椅,兩人共坐,紫漆的御琴橫在跟前。

神燈漸黯,或遠或墜,只剩零星幾盞孤懸,點綴格外晴明的夜空。

「听什麼?」慕容峋坐得端,試好音,轉頭問。

競庭歌歪斜著,想一瞬道︰「你大婚之夜,好像是奏的《雲水》?」。(1)

彼時她站在宛空湖這頭,始終沒听清,此後也一直沒問。

今晚倒可解這樁陳年疑案。

慕容峋初時皺眉,旋即展開,指尖撥弦,正是《雲水》的第一個音。「他們備了《良宵引》《鳳求凰》,我听著別扭,讓改的。」

更多弦音自他指月復流出,沉勁曠遠,在高台上蕩起裊裊回音。

「當初說琴令千軍,你想過麼,用什麼曲發令?」競庭歌問。

「不都彈給你听了?你也彈過。」慕容峋一旦奏琴便格外松弛,整個人生出翩翩意。

競庭歌一怔,想起去冬在繁聲閣兩人共奏的,那首他自譜的極難的曲子。

殺伐意極重,完全就是破陣之音。原來如此。

「可還記得?」听她不言,慕容峋又道。

「啊?」

「記不記得譜子。你剛不是說了?今晚恐怕用得上。」

能不用最好。競庭歌搖頭,「就彈了一回,還沒彈完,怎記得住。」

慕容峋便吩咐人去御徖殿取琴譜。

競庭歌不甚在意,听著《雲水》望夜空,最後一盞神燈正往這頭飄,卻沒能抵達沉香台,已非常逼近闌干了,卻開始緩慢下墜。

城中觀摩盛景的斷續喧囂與安靜,便在這一瞬全然歸靜。

街上原就全是軍兵,百姓都在屋里窗邊,若是因盛景結束而歸靜,未免太突然、太整齊了。

競庭歌心有所感,起身去闌干邊。

慕容峋手下一頓,卻是不停,格外悠遠的琴音孤絕而固執地響在靜夜。

南北軍僵持數日,將國都亦割據出南北。餃元街正居中,貫穿東西,座座府邸囚著國之棟梁們,鴉雀聲不聞。

此城最負盛名的食肆叫秋膘,名字別致,樓築得也別致,飛檐層層就佇立在餃元街之南,燈火通明,在根本沒什麼人外出用飯的今晚,十足詭異。

競庭歌眯著眼直接眺最高的第四層,果見那露台上站了個人,折扇在手,搖得燈火生艷。

應是看見她出現在了沉香台邊,那人收起折扇抬高手,招了招。

競庭歌又凝眸半刻,沒瞧見阿岩,心下空落,五味雜陳。而上官宴並不動身,依舊站在危樓燈影之中,樓下林立的南軍兵馬,便在下一刻輕輕挪移。

場間指揮的是姜辭,一個文質彬彬的年輕人。他身後還有一人,高頭大馬,所披盔甲似極沉,暗夜中發出巨響,正是靖海侯府內終年立在廳堂那副。

是霍驍前幾十年征沙場的戰袍。

是他自己與家門的榮耀。

競庭歌素喜先發制人,眼見其打馬而出,清了清嗓子︰

「總算有機會一睹侯爺著這御賜的烏金鑌鐵甲。」此甲由皇家打造,是先君也就是慕容峋的父親所賜,以褒霍驍戰功,更獎霍氏百年忠義,「卻不是在南境抗祁,而是在國都,謀逆。」

她尚在病中,剛又嘔過血,拼盡力氣高聲,勉強傳得城中能聞。

慕容峋撫琴的手有意放輕,不至干擾,卻仍舊不停,似在應和。

霍驍抬手拈須,「先生此言,謬誤有二。祁蔚言和,南境已平,無須再抗,此謬一;老夫雖列陣在此,不為謀逆,乃為家國大道,此謬二。」

沉香台至高,慕容峋坐在軟椅上,城中沒人看得見他,也就並不知彈琴的是他。霍驍話音落,他右手繼續撥弦,一揚左手,有禁衛小步過來領命。

那廂競庭歌受局面激發,狀態漸復,聲勢漸盛,「若非你密謀造反,陛下險些遇害,又慮本國安穩不能放開手腳定策,與祁國之戰,何至于打得如此窩囊!」

「此番領兵衛國的是本侯之子!本侯若有分毫不忠家國之心,何不直接讓霍衍攻蒼梧弒主君!」

實在和紀平一個路數,不認謀逆,而是更大的宏圖,更高的理想。

細思來,這與千百年君王所秉持的社稷正義,有何分別呢?

腦中適時響起槐樹林之夜阮雪音的話。是啊,沒有分別,新政也須一份正義,才能被萬民接受,被天下人支持。

而霍驍此刻之辯,句句屬實,無從反駁。

「所以侯爺與祁國紀平大人一樣,是要力主新政,這會兒宮前列陣,為的是談判、陳詞、勸諫。」

紀平在國都主街上提新政已是數日前,早傳得青川皆知。

霍驍大笑︰「先生分明都曉得,何須再作問答!去春在扶峰城,先生便與老夫詳談過!前年先生人在霽都,定也從令尊、從兄長那里獲益良多!其實去秋天子殿試,本侯便在期待,先生能否為吾等先鋒,將吾輩理想一語道破!奈何先生深受君恩,不願忤逆!但確實,」

他稍頓,

「彼時時機未至,確不如今日,天時地利人和。」

這樣一番陳詞,分明將競庭歌劃去了他方陣營,所列憑據,依然都是事實。

競庭歌無法自稱全不知情,只抓緊始終抓著的那一把破局之刃︰

「庭歌雖知曉,並不支持,緣故,去秋含章殿上已說得很清楚——非因深受君恩,而是篤定,諸位口稱理想,不適用此世此代!」

「先生為保慕容一家社稷,終究決定誆騙天下人了!先生若篤定理想無法在此世代實現,這麼些年何必奮力,突破舊制、成女子之志,更配合祁後殿下大興女課、開闢新世代!——凡此種種,皆是蓬溪山衣缽,而惢姬大人承不周山神諭,與吾等一樣,圖的,正是天下為公!」

這些個隱情和潛藏的因果,霍驍作為世家之一,原本知道,卻所知不全。此刻能說全,當然是因百年來游走于帷幕之後的各方,都已會合。

比如這一段圓恰的措辭,就絕對來自阮墨兮,而阮墨兮之所以能提醒霍驍這樣說,是因夏杳裊教授在前。

競庭歌沉默有頃,撇開了志向與女課之題,冷聲道︰

「神諭?侯爺為讓謀逆冠冕堂皇,連鬼神都搬出來了。」

「有與沒有,先生與祁後殿下最為清楚。曜星幛能錄天象、觀命途、預知世事;山河盤囊括整個青川圖景,且流動不息,甚至能窺蹤跡定乾坤!此回合先生于五日內折大祁雄兵上萬,不就是靠此神器佔盡先機?此二物皆出不周山,故具神性,凡俗不能及!祁君陛下之所以西出國境,不也因,信了那道神諭,要親自看個明白?!」

當真嚴絲合縫,種種看似不相關,盡都被用作了此刻依據,且彼此關聯,竟無法立時挑出錯漏!

好在距離遠,又居高,片刻失語很難被底下捕捉到。競庭歌迫使自己冷靜,凝神去听慕容峋的琴音,只覺身後還另有響動,回頭,見有禁衛捧著一個匣過來,將之放在主君腳邊。

是什麼?競庭歌眼神詢問。

須用時自見分曉。慕容峋眼神回答。

競庭歌不再追,想了想忽道︰「去將山河盤也搬來。」

說完她便覺心上一記重錘。

山河盤在棉州。不,應該說此時,就在下頭,在阮墨兮手里。

老師說真正的強強角力,到最後比的不是誰更強,而是誰先犯錯。

她犯了個錯,當時以為無關緊要,此時卻成為對方利刃。

若山河盤在自己這里,她大可以否認、胡謅,甚至將其自沉香台上扔下,砸得粉碎,以破神諭之說。

她相信曜星幛在祁國,也會面臨此指,一旦自己毀了山河盤,阮雪音定也會選擇放棄曜星幛。

她並不知道,因夏杳裊在不周山一番話,阮雪音早已生了此心,不過是時候未到,還未動手。

她競庭歌的時候,卻已經到了。

卻無從動手。

「先生別再試圖迂回掩蓋,為一家社稷違背理想初心了。」便听下頭傳來女聲,很脆,很好听,如金玉撞擊。

是此國中宮,皇後阮墨兮,自戰陣中臨時分出的窄道間行來,其後二兵抬著一方石盤。

她仰頭張望片刻,不知在找慕容峋還是霍啟,終只看見競庭歌。

又辨琴音,揚起一側嘴角笑了笑。「山河盤之力無法被否認,神諭也就絕非謊言,天下公乃必成之諭,是應有進程。咱們今夜還願在此磨嘴皮子,而不是直接刀兵相向,便是都心懷蒼生。先生勸君上退位吧,和平改制,以求進步,不好麼?」

對競庭歌而言,此時最不能,便是繼續拿山河盤做文章——優勢在對方,任何反駁都只是詭辯。

要做的是以己之長攻對方之短。「今夜誰來談天下公,庭歌都願笑納,都願至少予五分相信。唯獨皇後開口,庭歌半分不信,只覺可笑!」

她說完這句,便有些猜到慕容峋那匣子里裝的是什麼了。

一只手挪至背後,食指一勾。

慕容峋會意,保持右手撥弦,然後再次抬左手,讓人將匣子抱去闌干邊。

競庭歌更覺是猜對了,當下便有些月復中翻涌,往旁邊稍挪一步,對兵士低道︰「開吧。」

(1)289梨花月,庭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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