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一章 朱顏辭鏡花辭樹

隊伍駛離最西境那日,已入六月中旬。

阮雪音和紀晚苓心照不宣,往綿延的峽谷高原深處繼續行。

又過兩日,遠遠能見雪峰時,紀晚苓叫了停。

「要在這里,與殿下分道揚鑣了。」

阮雪音四下望,只覺天高雲闊,無盡的山巒外還有無盡的奇觀,有淳風口中三月的桃花,和顧星朗遙憶十四年前的旅程。

「那是不周山了麼?」她微眯眼。

「應當。」紀晚苓也眯眼。她其實不認得路,是隨行死士們,也就是紀平的人,全程引領。

「很快能再見吧。」阮雪音又道。

紀晚苓稍怔,「應當。」

阮雪音復向顧星磊,「你跟哪邊?」當著人,她沒喚三哥。

顧星磊全不知關竅,面對選擇時卻很少猶豫。

他看了一眼紀晚苓。

紀晚苓臉泛紅暈,心知失儀,強斂神色。

阮雪音覺得甚好,然後致歉,因馬車只有一輛,而她帶著曜星幛和行裝,無法割讓。

紀晚苓倒不在意,直言可以騎馬。眾人在極西之地的青草地上道別,分明都繼續往西,卻兩條路徑。

六月是不可能有桃花了。阮雪音坐在車里,讓門窗大開,微涼的山風徐來,暫吹散了她心內憂慮盤算。

然後她想到一闋詞的首句︰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

尚在白日,也沒有月夜輕霧,不周山的六月不知開什麼花,只有將見情郎這一項,是應時應景的。

還是會心悸啊,一想到他的臉。心悸到腦中生艷詞,真真無可救藥。

馬車便在這茫茫青野中翻山越嶺,軋過草甸間藍紫的小花,途徑成片的赭紅灌木,黃昏盡頭,暮色光暈里,大片花海如潑灑的錦繡驟然入眼,搖搖曳曳,直漫向天際。

沈疾沒對淳風使出殺手 。

這般景致,更勝三月的谷地桃花吧。

紀晚苓的隨護們自都跟主子走了,此刻在阮雪音身邊是淳風的黑雲騎和兩名天子暗衛。

當然都被眼前至美震懾,個個邁不動步。阮雪音目力一向好,站在車轅上踮腳眺,燦燦花海,其間有棵樹,那正落的夕陽便臥在樹冠左上方。

樹下還有人。

一襲白衣在錦繡諸色中格外醒目。

她跳下車轅,踩著草甸繁花往那頭跑。

身後阿香忙忙喚。

「都別跟來!」卻听皇後殿下嗓音清亮,語氣活潑,像個小女孩。

眾人面面相覷,心知殿下謹慎,不讓跟便是絕對穩妥,乖乖候在原地。

從馬車停駐處到夕陽下孤樹之間,其實是一段緩坡。阮雪音跑至一半已覺腿酸,且原本有傷,更覺吃力。

但她不想停,定要一口氣跑到他跟前,且隨著距離越近,她發現他,竟是背對著她在看日暮。

那正好偷襲,嚇他一跳。

她這時候已忘了自己對紀晚苓說︰都是一樣。

卻真真身體力行,與這世上所有將見情郎的姑娘一樣,變成了小女孩,要調皮,要造驚喜,那樣幼稚,又那樣真摯。

那干淨的、卓然如謫仙的背影卻在十步之遙處,驀然回了頭。

是啊,這般只有風搖花動的靜謐里,她哼哧哧跑,他怎會听不見。

若非看著日暮出著神,該發覺得更快吧。

阮雪音頃刻泄氣,有些惱,停在原地瞪著他。

是不夠近的。顧星朗卻能看清她眉眼間嬌嗔,幾十日不見的濃情與相思,彌漫在她分明清冷的花顏間,是他心中淨土,唯一的魂牽夢縈。

「還不過來。」他說道,不輕不重,剛巧讓她听見。

「不要。」她便回,也不輕不重,剛巧讓他听見。

「那我過來?」

顧星朗作勢要挪步,阮雪音忙道︰「站著別動!」

他自轉過身來看見她,便微笑著,不止微笑,還有許多情緒,叫阮雪音一瞬恍惚,覺得看到了他從小長到大的模樣,從牙牙學語,到情竇初開,再到臨危受命,漸漸玉樹琳瑯、氣鎮山河。

這畫面她要記下來。

所以他不能動。

顧星朗便站在樹下由她看,也看著她。月華台上睡顏,明光台邊側臉,一顰一笑,一啟口一抬眸,無數個只能相思不能親近的夜晚,他在腦中心上寫︰阮雪音,阮雪音。

平平無奇的三個字,越鐫越深,直到抹不去、除不掉。

那他就放肆一回,去擁有她,然後傾畢生之力,償還擁有她須付出的代價。

他終于還是邁步,朝那眉眼依舊清冷、神情卻明媚繾綣的姑娘走。

她的明媚繾綣皆因為他,這是他小半生最為得意的成就。

阮雪音不再阻,看著他走到面前,正要展臂去擁,被他一把攏進懷里。

嚴絲合縫的滿懷,連脖頸都要熨帖,呼吸要鑽進耳窩與青絲,兩個人的氣息只給對方,不漏給清風,不分與天地。

他本有萬語千言。

此刻卻覺說一字都浪費。

兩人相擁許久,紋絲不動,直到阮雪音有些呼吸難繼,含糊道︰「來時我想到一闋詞。」

顧星朗尤嫌不夠,听出她被他抱得太緊,仍不想松力道。「念。」

「不要了。」阮雪音咯咯笑,其聲傳進顧星朗肩上衣料,甕甕的,正好將清泠泠嗓音包裹得初夏般融融。

顧星朗這才覺出樂趣,松了手臂瞧她,「必是見不得人的艷詞。」面露嫌棄,卻是不動聲色將人往樹下帶,「從實招來,才能從輕發落。」

傍晚尚亮堂,又在外頭,阮雪音才不怕他「不從輕發落」。樹下花中相挨一坐,娓娓將首句誦來,正是︰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

「好哇。」顧星朗只怔半瞬,立時嚴肅,眸子深處卻藏促狹,「還請皇後與朕解析,第二句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她為何月兌鞋?」

便模向她腳腕。

「第三句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她為何而顫?」

又反身將人欺入繁花深處,高草輕輕搖動。

「最後一句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如何憐?是這樣麼?」

尾音已被風聲吞沒,是因說話之人另有「要務」,沒了繼續逞口舌之快的閑暇。

侵犯太甚,吞噬了阮雪音眼前天光。

她漸有些辨不清此地何地,一時明了是不周山,一時又覺在折雪殿,又或承澤殿的湯池,還是挽瀾殿的龍榻?

直到人被折疊,腳踝掛上他肩頭,裙擺徹底滑落露出原本無暇的腿。

瑕疵赫然入眼。

艷紅映白雪,觸目驚心。

顧星朗僵在那里,熱浪轟然退去。

阮雪音懵然睜眼,眸中水霧迷離,順他冰凍三尺的目光望去,猛地醒轉,忙將裙擺往上拉,又收攏雙腿,遮住傷口。

「誰?」

大片的傷,已經結痂,兩腿都有,絕非意外必是人為。顧星朗眼中淬起火,痛惜狠厲齊發,將她抱起來放在身上,又要掀裙紗去看。

「別看了。」阮雪音忙按住他手,「已經好多了。」

本是一句安慰,听在他耳里卻更嚴重。這樣叫好多了?那剛受傷時如何?

他盯著她,不說不行的意思。

阮雪音暗掂量,不是不能告訴他三姬之圍那段,到如今,已沒有了替段惜潤遮掩的必要。但眼下他們在不周山,要應對的是另一樁事,真正大事,無謂拿這種不夠緊要卻非常左右情緒的恩怨,影響接下來行事。

「回頭細說好不好?這頭事畢再說。」

信王之役後,他發誓不再讓她受傷,更討厭除他之外的任何人,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尤其還是,傷痕。

奈何時局迫人分毫不松,他無法時刻護她于身側。偏她總能猜到他所想所行,然後相助相隨,也便因此,平添了許多危險。

他越想越惱,過不去,單手錮了她兩只手不讓阻,另一只手撩開裙擺,紅白之映剛入眼,便入心。

「阮墨兮?上官妧?」

前者是新區之變的始作俑者,後者或因立場助紂為虐,都在西邊,最可能與阮雪音起爭執,了結公私之怨。故他雖不確定她會否猜到自己在不周山、西行來找,仍是遣了人往棉州一線,有備無患。

可她是阮雪音,怎會猜不到?既猜到,便一定會來,又要避開戰區,也就一定會走大風堡北麓,途徑棉州。

「競庭歌呢?不在場?」

照理競庭歌與阮墨兮更會在一處,而無論那女人怎樣不值得信任,事關阮雪音,她便是第一可信之人,她若在場,不會讓她這樣受傷。

阮雪音本覺要搪塞不過去,被他這麼一追反得了轉移話題之便,「回蒼梧了。你有預判吧。」

自然。許多細節不明,大勢,他走出第一步時便有數,此時不過因她受傷,亂了章法。

而她滿以為這樣一答一轉,便能叫他放注意力到時局上。

「怎麼弄的?」他卻不上當,「除了腿,可還有別的?」

最後半句他問得聲都在抖,只怕她受了更惡毒的算計,為讓他保持冷靜應對局勢,故意隱瞞。

「沒有了。真的。」阮雪音听出弦外音,偎進他懷里,很輕地道︰「你剛不是查驗過了?」

確實查驗過了。

若非忽瞧見腿上傷,還要深深細細狠狠地查,以慰相思。

顧星朗大松一口氣,將她攏緊,「是我的錯。接下來都跟著我,直到返回霽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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