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九章 世有貪嗔痴

飛馳的逃亡隊伍從暗夜奔進黎明。

紀門死士與天子暗衛並肩御敵,有跟上來的,有斷後的,自然也有犧牲的。

以至于隨護車隊的人員亦發生了改變——黑雲騎幾名姑娘都在,余下是天子和紀門兩方人手的摻雜。

晌午到來時,他們跨進了此域東西部之間的分水嶺。

阮雪音精力耗盡,吩咐可以稍作休息,一頭栽倒車內。

阿香嚇得不輕,張開嘴卻發不出聲。紀晚苓不懂醫理,勉強模模阮雪音額頭,有些燙,猜測是因傷和累發了熱,月兌下罩衫搭在她身上。

「瑜夫人,好像有行裝。」阿香急急車里望,方見昨夜發現藥箱的位置,旁邊還有個更大的箱。

是了,阮雪音從鎖寧舊宮出,長途跋涉不會不帶行裝。紀晚苓忙與阿香打開箱子,翻出那件絳紅斗篷,給阮雪音蓋好,又將罩衫裹成一團墊在她後頸。

半炷香後馬車停,四下悄靜,只聞鳥鳴,該是徹底駛進了山里。

紀晚苓命阿香好好守著皇後,拉開車門,卻不見前室上的人。

她心跳復快起來,強壓著跳下車,問了近旁自己的人——他們都不認識顧星磊,只答主子話,說車夫拿著所有人的水囊,去附近取水了。

紀晚苓問清方向,便要去找。兩名隨護緊跟,被她制止——約莫能听見流水聲,所以不遠,應該無礙。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有第三人在,不想被任何人看見即將發生的這場,重逢。

繡鞋陷進微潤的土地,矮小花草便隨之彎折。她腳步有些虛浮,每一下都似踩在棉花上,偏視野無比清晰,很快望見了水流,和蹲在水邊的人影。

竟然完全陌生,無法與記憶重疊,以至于昨夜充斥她整個人的驚濤駭浪像是幻覺,取而代之的,是驚慌,雙腳踩空的失重感。

那人卻在這瞬間听到了聲響,轉過臉來。

他愣了一下,如昨夜那般。

然後笑起來,如昨夜那般。

「好久不見,晚苓小姐。」

那張臉都不及這句話來得熟悉。

這是一句戲謔,是熱衷騎射武藝、不愛四書五經的太子爺,昔年對紀家小姐最常用的一句,充滿反差又莫名甜蜜的,問候。

他大她六歲。

總把她當小姑娘,以至于種種話語行動,都如兄長對待妹妹。

卻分明有婚約,不可能只如兄妹相處。

彼時他已長成,她還沒有。每每出游或送別,他就會這樣,伸出手,或做一個請的姿勢︰

「走吧,晚苓小姐。」

大人逗小孩的語氣,以千陽之燦的笑容。

駭浪沖破驚慌與失重,再次裹住了紀晚苓。她站在原地淚如雨下,嘴撇起來,眉眼皺起來,偏始終遵從多年教養習慣,不發出一絲聲響。

紀晚苓三個字,意味著不會嚎啕,哪怕痛哭,也是默然。

那副委屈樣子分明和十幾歲時無異啊。顧星磊對許多事記憶已遠,獨對眼前人的一顰一笑,印象深刻,幾度夢回。

他邁步過去,想伸手安慰,反應她如今是弟媳,終于沒動,只溫聲道︰「以前告訴過你的,傷心得很了,可以哭出聲,沒那麼多講究。」

紀晚苓便在這句話音落處撲進他懷里。

顧星磊保持著雙手垂落,猶豫好半刻方抬起右手,又在空中懸停兩瞬,才緩緩落到她後背上。

是非常不妥的。他心中不安,又不敢擅動。身後水流湍急,嘩嘩伴著夏鳥啼鳴,他思忖再不回去就會有人來尋,被瞧見這幅光景,要出大麻煩。

遂扶了她雙臂欲將人挪出懷抱,同時自己後退。

紀晚苓卻強硬得很,兩臂箍著他不放。

十年未見,小丫頭長成了大姑娘——是已為人婦,他弟弟的嬪御,當朝皇妃。顧星磊從前很拿得住她,現下卻犯了愁,因對方改變也因自己改變。

直到腳步聲遠遠傳來,他輕聲再勸,紀晚苓方站直身子,飛快拭淚,然後及時叫停了就要到跟前的隨護,只說與這位公子還有要事相談。

晌午的日光亮極,照兩人身體發膚于細微處。紀晚苓瞧他高大、明燦如昔年,滄桑了許多,卻是另一番氣概,只眸中銳氣已無,反見平實,不似皇室子弟。

她該問他種種始末的。畢竟阮雪音還什麼都沒交待。

但萬千始末不及他此時客套,那有意保持距離的模樣叫她生氣。

「你這般怕我做什麼?」

在顧星磊的記憶里,紀晚苓不會這樣說話。且初初重逢,開口第一句,連聲敬語都無?

從前是叫磊哥哥吧?

他山野生活十年,早不將自己當做皇子太子,對人對事的態度也就大不同。故雖覺奇怪,很快適應,坦坦笑道︰

「你跟雪音一樣,如今,是我的弟妹。」

紀晚苓萬般不料,心忖阮雪音對自己沒及交待,對他也沒有?

一時不知能怎麼答,好半刻憋出一句︰「我跟她怎麼一樣?」

顧星磊沒明白,以為是二人共事一夫,面和心不和。

紀晚苓說完也發現有歧義,沖口道︰「你那弟弟對他的愛妻,也就是雪音,死心塌地死去活來,正眼都不瞧旁的女子!」

顧星磊雖已知弟弟定是最寵愛阮雪音,卻也沒想到晚苓會被冷待得,滿腔怨憤、風度盡失。

可紀晚苓情急沖口,又哪里是因怨憤顧星朗?

便听她繼續,語氣收斂了些︰

「我雖入宮,與他,跟從前也沒有差別,且生分了好幾年,後來才解除誤會。而哪怕誤會解除,並無更近一步,我這皇妃身份,有名無實。」

她說到最後這句,聲低下去,頭也低下去。

很不該將這種事攤到日光下說,卻是不得不說。

顧星磊花了好幾息時間理解,頗覺愕然︰「你是說——」

「是。」

「怎會——」

「就是會。這在祁宮,在霽都,應該說在整個青川,都不是秘密。當今祁君沒有後宮,只有一個珍之重之、寵上天去的皇後,就是阮雪音。」

她說完,秀眉蹙起,「你這些年究竟在何處?如此昭昭的皇家軼事,竟未听聞?」

醒過來才兩年,深居山野,從哪里听聞?顧星磊自嘲而笑,心知不是細說時,縱要說,得先上路。

「委屈你了。」終只簡單一句。

「你活著,我還委屈什麼。」紀晚苓低著頭,眼角眉梢卻漫起笑意。

顧星磊忽想起那個黃昏溪水邊,阮雪音說︰三哥還在世,瑜夫人便不苦了。

阿香遠遠出現,試探著喊︰

「瑜夫人,殿下醒了,催呢,說趁天還大亮,多趕些路程。」

這頭兩人忙答應,一走前一走後返回隊伍。紀晚苓上車見阮雪音懨懨歪著,遞過水囊讓她飲些。

「我——」她想在外頭和顧星磊一起馭馬。

「請三哥進來吧,咱們談談。」

方才阮雪音已問清阿香,原是淳風受寧王提點,派了她們幾個跟蹤紀晚苓一路到了棉州。

而顧星磊活著這件事,是整局中一個變數,雖說他如今跟著自己前往不周山,對大勢暫無影響——

考慮到他本為祁國儲君,以及紀氏目下狀況,有些話,應該對兩人一起說明。

阿香受命駕車,待顧星磊進來,門被仔細關上。

三人默契坐得靠里,將聲量壓至最低。阮雪音簡單說了整個大陸局勢,在顧星磊目瞪口呆的茫然里,鄭重道︰

「我的理解,三哥並不想回霽都。」

紀晚苓明白阮雪音是不想他回霽都,因為會威脅到顧星朗。她觀星數年一直有所懷疑,卻只字未提,不就是保護顧星朗的君位?

一時情緒復雜,只望顧星磊。他卻坦然,一點頭道︰「的確。」

阮雪音便看紀晚苓,「瑜夫人呢?」

因顧星磊在側,瑜夫人三字亦听著別扭。紀晚苓按住心緒,「我什麼?」

「你是跟三哥走,還是依然,要回霽都?」

這句話耍了點花招。在于盡管顧星磊已經表示了不想回,依然存在第三種選擇︰和三哥一起回霽都。

她有意將回霽都,和跟顧星磊走,劃成了不可兼得的兩件事。

是在提醒紀晚苓,時局至此,拉顧星磊下場只會讓他們難溫鴛夢。

因為紀氏已經走上了不歸路,她的磊哥哥,卻畢竟姓顧。

而兩件事中選其一,意味著紀晚苓需在情郎和家族之間,做抉擇。一旦她決定和顧星磊雙宿雙棲,便不能再回霽都,便要放手家族生滅。

「無論鹿死誰手,你都不是主宰者之一。你家族的生滅,在你父兄手里。」阮雪音輕聲再道。

紀晚苓如何不明白。但她是紀家女兒,種種外圍幫手,哪怕什麼都幫不上,也不可能放手——看都得看著,此為孝道和責任。

顧星磊大致听懂了形勢,終因遠離廟堂紛爭太久,不如她二人焦灼。

「跟我出去駕車?」半晌對紀晚苓道。

阮雪音覺得甚好。

阿香被換進來,紀晚苓在外頭隨護們目瞪口呆的注視里,同顧星磊並坐前室。

「大風堡四季分明,雨水和日光全年各半,整片山橫亙東西走都走不完,是一處值得棲居的桃源。」

紀晚苓默默听著,不確定這是否一句邀約。「你這些年生活在大風堡?」

顧星磊對自己如何會被那家人收留,甚至不如阮雪音清楚,這項倒是能答︰「是。」

又將能想起的部分一一說來。

日光在傾斜,隊伍在全力西行,黃昏來時,紀晚苓道︰「你知道她正帶我們往哪里去麼?」

顧星磊搖頭。

「我猜跟我本要去的,是同一個地方。」昨夜車窗下暗衛對阮雪音報備,聲很低,周圍很吵,她並沒有听清,「我本是去找父親,兄長讓我去的。她應該猜到了。」

「那你此刻還想去麼?」

「我得去。至于她剛才問的那個問題,去了之後,見到父親之後,應該會變得容易些。」

顧星磊沒再問。

紀晚苓望著前方漸深的初夏辰光。

「磊哥哥。」

很遲的一聲,隔了很漫長的歲月,十年三千六百日,聲音語氣都不同了。

十四歲和二十四歲,怎可能相同呢。

但听在顧星磊耳里,卻是一樣的。「嗯。」他應。

「你已經不喜歡我了吧。」

等待回答的時間比十年歲月更長,紀晚苓只覺眼前辰光加深的速度,快過隊伍行進。

顧星磊攤開左手,朝她伸去。

是昔年常有情景,往往伴著一聲「晚苓小姐」。

此刻他沒作聲,以至于好一會兒紀晚苓方瞥見那只手。

稍猶豫,抬右手放上去。

陌生又熟悉的觸感,觸得她心尖顫起來。

「六七年混沌,兩三年慢慢拾撿記憶,到今日,勉強完整。也就是說,所有感覺是從十年前直接跨到了此刻。我記得那時候,是喜歡的。」

這是三句需要連起來听的話。

一旦連起來,就非常明確。

紀晚苓已經听懂了,卻生氣他不直說、不明確,也氣他比自己淡定這麼多——更可能並不是生氣,只是想對他鬧脾氣。

她將手抽出來,整個坐直,不讓身上任何一處與他擦踫。

顧星磊也不再去拉,將手收回,專心馭馬。

小時候真是太傻了。紀晚苓心罵自己。總以為是因年紀小、沒長成,他才對她克制守禮,哪怕表達心意,也極講分寸。

原來與年紀無關。他本就是個不執著于情愛的人。她若嫁他,做了他的皇後,他可以待她很好,但也僅止于此了。

她不能指望他,像顧星朗愛阮雪音那樣,于無聲處驚天地。

她原也是不指望的。

少時對他的期待,本就止于相敬如賓相攜白首。

是這些年在祁宮近觀了太多那兩位的佳話,驚覺君王也能如此行事,生了艷羨,也生了欲壑,錯以為他若還在世,也會和自己這般。

人與人怎會一樣呢。

他與顧星朗,原就是兩種人。自己與阮雪音,也是兩種人。而事實證明,能讓顧星朗為之貪嗔痴的,只有一個阮雪音。

所以問題在自己吧。她自嘲。是她紀晚苓不值得,讓任何男子為她貪嗔痴。

夜色緊隨極速沉降的暮光,再次澆熄了肉眼可見的人間悲喜。

黑暗中人們的臉再次變得模糊,只馬蹄聲、車 轆聲、或長或短或輕或重的呼吸聲,溫柔交錯,成為長路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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