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四十四章 坤伶(下)

華服在身的長公主領血跡斑斑的一高一矮二將士出現在鳴鑾殿外,初時無人注意。

是滌硯第一眼瞧見,高聲通報,然後紀平抬眼,在看見紀齊的剎那瞳孔縮了縮。

殿中臣工皆回身,見此場景都是怔忡。然後顧淳月颯颯行來,依舊端坐上位,「淳風殿下與紀齊將軍千里回國都,未曾知會各自長官,本應按軍規處罰。但一來本殿不掌軍務,不諳軍規更無職權,二來,殿下稱有要緊諫言,關乎外間局勢和此刻決策,事急從權,本殿便破例,容她上殿。」

覆盎門外已在交火,整個大陸皆浴戰火,顯得此二人破損戎裝、儀容不整非但不失禮,反而英雄氣概。

淳風便在淳月話音落處上前,朝場間眾臣一禮,將自己自北境南下、所見所聞所歷一一道來,只隱去了阮雪音讓她查看檀縈母子下落一項,並在敘述中,一再拉紀齊佐證。

紀齊南下的路徑與顧淳風幾乎一致。但他動身更早,所見更多,補充了亂軍以傳言蠱惑軍民往霽都救駕的諸多細節,也便解釋了自己未避免加入亂軍,中途離隊,方有這會兒單騎歸來。

「敢問紀將軍,」審刑院知院事郭培出列半步,「縱有傳言,也是煽動各城郡兵士來霽都勤王,方才你與公主都提及亂軍頭目曾斬殺百姓,是何因由?」

是某張紙,是那句「廢君制公天下」的大逆之言。

因大逆,顧淳風和紀齊不約而同略過了。

此時郭培問,卻似要避不過去。

紀齊分明覺得兄長看他了。

但他不敢轉頭迎,也便不確定他是不是看他了。

他只是更加抿緊了嘴,打定主意只字不提。

卻听顧淳風開口,也答非所問︰「亂軍頭目之中,其中一位姓郭名逸,乃梅周督軍,若本殿沒記錯,是大人子佷吧。」

郭逸臉色驟變︰「怎會——」

「大人莫慌。據本殿所知,他是被梅周那批始作俑者劫持,此刻身在領隊中,恐也身不由己。本殿的意思,」淳風復向淳月,

「外戰正酣,內政絕不可亂,縱為謀逆,不宜大動干戈,還是要尋求息事寧人之法,保存本國戰力。請長公主,與各位大人三思!同時郭培大人,或可前往覆盎門與子佷交涉,為平息事態出一份力。殿上諸位,若與外頭督軍將領們有親緣、舊交,無妨都前往城門上,為國交涉!」

此言鄭重,又由大戰歸來猶帶傷的公主殿下擲地有聲講出來,鳴鑾殿內一時深靜,如聞驚雷。臣工們皆有些站不住,紀平緩開口︰

「有人趁此內憂外患時,襲擊國都、妨害社稷,臣等亦作息事寧人之想,故覆盎門外此刻應戰,多為防守,甚少攻擊。」

淳風轉而直視紀平,「傳言落于何處,咱們所有人一清二楚。誠如本殿方才建議,為平息亂象收攏人心,大人首當其沖,該領群臣前往覆盎門交涉。」

這話指向已非常明確。

為防大亂,除非城外解散,否則城門不能開。但城門不開,便有粉飾太平之嫌疑,寧王前往交涉只夠破除「被殺」這一項傳言,須「被囚」的柴氏父子、「控制禁軍意圖竊國」的紀平同時出現,再加群臣,才能證實太平,真正遣散不明真相的各地官軍。

這也是一道考驗。

紀平應允與否,會成為某種答案。

「公主此諫,很值得考慮。」紀平不疾不徐,「臣等會加緊商榷,盡快定奪。」

顧淳風月兌口要道「多一刻考慮都是人命隕、國力損」,被淳月開口堵回去︰

「諫言既畢,退下治傷去罷。眾卿且商榷,本殿安頓好十公主和紀將軍,很快便回。」

顧淳風心知不能硬鬧,只會將局面引向更糟,壓了心中濁氣隨淳月往後宮。紀齊被安排去了距鳴鑾殿不遠的一座偏閣,御醫和侍奉飲食之人已在路上,奉長公主之命留下照拂的,還有滌硯。

姐妹倆沉默走在越發人少而越見空曠的後宮里。

春夏花繁,入夜仍可見蜂蝶縈繞,卻當真是太靜了,能听見蟲兒扇翅之聲。

「真是因為嫂嫂入宮,九哥獨寵一人,皇室始見頹勢,四五年下來,終釀惡果麼。」

放在從前,這話更像是淳月會說,而非淳風。

以至于顧淳月怔了怔,「也許是吧。但不是她的錯。她為君上,為顧祁皇室做了很多,值得——」

「我喜愛敬重嫂嫂,至今未變,年復一年,只會有增無減。」

淳月今夜一再模不著她路數。

「我只是突然在想,她應該被太多人、太長久的鋪排和太深的謀局,共同推到了今日位置。或許她自己的明慧洞達與九哥的情有獨鐘,也是推手,還是最大的兩只推手。」

終于到了這一日,顧淳風也修成了另一番面貌,修成了正果。正果。淳月心下苦笑,下意識拉住她的手,

「你我現下該考慮的是眼前難題。以他們兩個之能,會攜手破局吧。咱們在霽都,不能拖後腿。」

已近靈華殿了。

顧淳風驀然站住,面對面盯緊淳月,「長姐此言,可會踐行到底?」

算是問出了最終之言,且挑明了先前幾回合試探推拉?淳月笑起來,「自然。我是顧氏嫡長女,君上的親姐姐。長姐此生,所思所行,無一刻不是為先祖立下的江山。」

淳風怔怔看著那笑容。

顧淳月沒能徹底藏住心里的苦。

漏出了一點點,只那一點點,忽叫她看清楚她隱藏了許多年的苦。

是因到了今日此刻,或該抉擇,才終于藏不住了麼。

她忽上前抱住她,「長姐。」

那一聲很輕,卻是哭腔,這趟南下她見生民,見竹馬,如今與至親相對剖白,眼淚止不住。

淳月抬手撫她後背,「我都知道。我都看著。該出手時,我不會留手。你放心。」

顧淳風無措搖頭。「你放心」三字如尖刀扎在心口。「我不是要你,不是要你這樣長姐,我希望你和姐夫好好的,希望你們恩愛一世,白頭到老你不能勸他麼,他不能為你和宸兒放棄麼」

無論能不能,都不能再這麼說下去。

淳月撫著她的背,保持著笑意,眼淚落下來,話音里卻半分听不出。「又在講什麼傻話。我還不知道啊。不知道是不是,我希望不是。」

這過分平靜的幾句話教顧淳風鎮定了些。她想退開一點再同姐姐說幾句,卻被對方按著後背,「好了,我得快些回鳴鑾殿,臣工們若有了結論,也好即時下旨。」

她說完便放開她,迅速轉了身。

以至于淳風沒再看見她的臉,也就沒能看見那些淚。

月光之下,宮闕之間,長公主華服上的蜜合色其實比國君衣袍上的銀白色更似月色。

顧淳風望著那漸遠的背影挪不動步。

顧淳月一步一收淚,告誡自己到達鳴鑾殿前必要恢復如常。初夏時節,水汽易風干,她感受著那些濕潤緩慢凝固,變成臉上淡痕,拿出絲絹,輕輕抹去。

靈華殿在身後燈火招搖。顧淳風听見阿憶喚,方回身,想起這丫頭曾被阮雪音懷疑參與了前年信王謀逆案,整顆心更如墜冰窟,無甚表情走過去,由著她攙扶。1

也是因此,她去北境沒有帶她。

「十三殿下呢?」然後她想起那兵士說已經一天一夜沒收過小漠指令,方才忙著周旋大局,竟忘了問這項緊要。

「說是病了。一直在歲羽軒休養。」

淳風心一跳,「什麼時候的事?」

「約莫昨夜吧,奴婢是今早才听說。長公主領太醫令大人親自去瞧了,說是染了風寒,須閉門靜養。」

整段話顧淳風只听到「閉門」二字。

「是長公主下的令?」

「是。」

她腦中再響起顧淳月的聲音,那些話,那個月光下落寞堅定的背影。

更覺混亂,被幾個婢子簇擁著入寢殿更衣,又被她們乍見周身傷痕大呼小叫擾得心煩意亂。「都下去,留阿憶一人伺候便可。」

從戎日久,她越發不慣鶯鶯燕燕咋咋呼呼,吩咐事亦比從前簡略。

阿憶囑出去的幾人前往迎崔醫女,待公主沐浴畢正好診治。

「崔醫女正在前頭為我的兵士們治傷,不急。我這身上也沒有新傷,回來前在軍營都瞧好了的。」淳風淡淡道,入浴桶,熱水瞬間將骨子里疲乏激出,又逐漸紓解。

阿憶拿沐巾一下下擦拭,看著芬芳流水淌過雪肌傷痕,鼻尖發紅,眼角沁出淚來。

顧淳風余光瞥她這般,忽想起阮雪音曾道「時局之下須始終保持警惕,卻也不要以最壞的惡意揣測所有人,蓋因是人都會犯錯,辨別哪些人還能拉回來為己所用,才是真正功課」。

這當然是阮雪音經棠梨之事獲得的啟示。淳風不知,卻也深知到了運用此理的時候。

阿憶再有問題,還能大過當年的阿姌麼?

「我都知道了。你幫他們做事。是只那一次,還是持續至今?」

寂靜水聲中忽起的問話教阿憶懵了半刻,

然後沐巾落水,她滿手濕噠噠便往地上伏,「殿下!」

1747花好月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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