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兵器可用。她掂量著選了一桿小巧卻迸著沉沉精光的槍,又招呼姑娘們過來挑揀。
本有兵械在身,這般一裝備,打馬出去時,不過幾人的小隊登時像個行走的武器庫。
「殿下——」
「君上可對全境作了越級加官的重賞之諾。你們能否一飛沖天,立下大功保我社稷,憑此一役了。」
月光幽暗,子夜風起,她面龐隱在陰影里顯出迥異于平時的深沉。
顧淳風不知自己為何會說出這種鼓動人心又危言聳听的話。
她相信阮雪音在所有事上的判斷,相信粉羽流金鳥唯一一回給自己傳信,其後所蘊含的緊要——也便無理由認為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會驚天動地,那麼她此刻所言,就並非危言聳听。
往南城門的路線她曉得,昔年和紀齊自梅周返霽都時走過。
那條長街此時格外慘烈,橫行在地上的死者有兵有民,血跡顏色有深有淺。
像是各自在不同時候經過,前前後後分數次被殺害的。
前後分數次。這念頭在顧淳風腦中一閃而過,馬匹已經快過思索行到了長街中央。
「小心!」
那是一道男聲,似乎出自路邊某間屋舍。顧淳風來不及辨聲源,蓋因疾厲的風聲緊隨這道男聲從另一側襲來,然後四面八方,至少五六道氣流直刺而下,刺向長街上武裝到腳趾的姑娘們。
箭襲。
顧淳風于這一刻連上了先前思索——如果梅周之亂是本國內亂的開始,如果一切皆有預謀,那麼任何試圖走出此城傳遞消息的個人,或者幾人,只要不是大部隊,都會被滅口。
而大部隊全在北境保家衛國,蓄勢攻蔚,怎麼可能南下,經過梅周,回霽都救援呢?
思索之間她們憑著周身鎧甲與一手的武器庫擋掉首輪襲擊。
仍有兩個姑娘中了招,長箭掛在甲冑上搖搖欲墜,該沒扎進去。
繼續硬闖根本是自尋死路,顧淳風想也沒想就望向那示警的聲源來處,是間店鋪,非常眼熟的店鋪。
「先進去躲躲!」
姑娘們當即翻身下馬狂奔,第二輪箭襲追來,因目標突然改變位置,失了準頭。店鋪大門被迅速打開又合上,第三輪箭襲至,頃刻將四扇門幅扎成刺蝟。
老板在屋內瑟瑟發抖。
顧淳風打沖進來便認出了這是哪家店鋪。
她和紀齊當年買衣裳那間。老板自稱五代單傳的匠人手藝,所制成衣,整個青川找不出第二件。1
他老了許多。或只是因戰亂變故顯得極頹唐。
顧淳風已然後悔,自己這保住隊伍的瞬間逃生之舉恐要給他帶來殺身之禍。
「不行。還得出去。」她望向幾個姑娘,眼神堅定而盡是歉意。
姑娘們有些明白,抖一抖手中兵械,「我們听殿下的!」
那老板豈會沒認出顧淳風。他在這梅周城經年迎來送往,見過太多人,卻對那年那對小夫妻印象深刻,只因他二人郎才女貌又通身貴氣,分明家世不凡。
最重要的是,早些時候他見過那少年了。
「她若經過,還請老板提點一句、助她出城,大恩大德,紀齊此生不忘,若還有命度過此役,結草餃環相報!」
那少年昔日分明一副吊兒郎當不會心疼娘子的模樣。
如今卻身披鎧甲滿身血跡,目光堅毅單膝跪地,請求他,一定救救他的心上人。
原來他們並非夫妻。
「她是我唯一、真正放在心上的姑娘,放了二十年,可惜我明白得太晚。」那少年還說,似乎想證明、表明這番請求的鄭重,其聲漸低,最後只如自語,很快被兵馬聲湮沒。
他提著長刀離開了。
再次沖入外間腥風血雨。
他都不知道他,有沒有活著出梅周。
不出門不多管閑事,其實沒人非要傷百姓。他卻不知著了什麼魔,真守在窗邊拉開一條縫等起來。
他商營多年只懂獨善其身,換作任何時候都不會答應這種全是風險的請求。
因家國生變風雨飄搖麼?還是因風雨飄搖里忽听到一個少年百轉千回的心意呢?他也有過少年時,那心意是久違的仲春殘夢。
少年說姑娘若至必會走南城門出梅周,也就一定會經過這條街。
子夜都快過了。他怕錯失,撐著眼皮等,終听得馬蹄聲,剛確認是一隊姑娘,放聲便喊,仍只快過那箭襲一點點。
確該是救了姑娘一命吧,還不夠,真要救,須保她出城。
「姑娘隨我來。」老板說。
顧淳風已經領著人要沖出去硬闖了。
外間動靜亦大起來,該是那些埋伏,要殺進來滅掉這幾個一身鎧甲必有身份的祁兵。
「不必,您保重——」
「姑娘隨我來。」老板卻打斷,聲極嚴沉。
外間響動愈近,不容踟躕,顧淳風一頭霧水仍是隨那老板快步往里間去。
「這暗道是前年北境遭襲後,小人私自挖的,沒多長,出南城門再五里就是盡頭,很粗糙,很髒,公主若不嫌棄——」
他方才听見她們稱殿下了。
整個大祁軍中的女兵本就只有十公主的黑雲騎。
那托付他的少年姓紀,他雖不懂朝局也大致猜到其身份了。
確因風雨飄搖吧。他雖然震驚,卻很鎮定,心中更忽生了不僅救人還救了大人物、而大人物們總能守住一方平寧的,某種值得之感、自豪之感。
「當然不嫌。」時不我待,顧淳風已經招手讓姑娘們往地下鑽,「老板你跟我們一起。」
姑娘們身手敏捷接連消失,淳風亦半個身子下去。
老板手中抱著石板朝外間望,腳步聲已至門口。「小人須將入口封上。公主且去,小人是尋常百姓,他們還不至于。」
外間門幅轟響。
石板同時向著頭頂壓來,遮蔽了暗夜最後的光。
顧淳風不得不整個沒入地道。
她滿腦子老板安危,手腳並用奮力往前爬,數度想要折返回去看,心知不該、不能,眼淚卻流下來。
那些人不至于麼?他們分明看到了她們進屋,卻找不到人,會不逼問老板麼?逼問不成,會不下殺手麼?
她咬緊牙關,咸腥滾燙的淚流進嘴里,整個人變得渾噩,手腳卻不敢停。
夜半的地面與地底是一樣漆黑。
幾個姑娘重吸到外頭空氣都有些暈眩,回頭瞧最後出來、失魂落魄的顧淳風滿臉是淚,盡皆怔住。
那老板沒跟來。
她們下地道早,並不清楚,此刻見公主模樣,已猜到九分。
阿香上前,緊緊握住淳風的手,「殿下振作!有恩于咱們者,這輩子必拿命還報!事已至此,還是緊著咱們該去的方向!完成關乎社稷的大事!」她並不知曉什麼,不過依據公主適才「危言」勸,
「那大叔未見得就丟了性命,您是公主,回頭要打探,不是難事,眼下的差事辦妥了,才有來日論功行賞報答他!若,若他不幸遇害,咱們更要振作,辦完大事,殺了那些惡賊,給他報仇!」
阿香是尋常百姓家女兒,說話不似宮中文縐,亦不似軍中粗陋,卻帶著平實力量,芸芸眾生的堅強。
嫂嫂說阿香是推著雷車的女神,當真無誤。顧淳風反握她手,兩人一同站起,
「這下連馬匹都沒了。咱們要徒步南行,路上再尋法子。」
姑娘們經剛才生死一線,心中都自起伏,卻更覺無畏︰「是!」
梅周城南邊之靜,同北邊幾無差別。已入祁北月復地,城郡變多,按理不該。
忐忑在顧淳風心內有增無減。但她清楚知道最近的千乘郡距此只八十里,一夜不歇,白日可抵。
只要見到活人,總能問出個所以然。
祁北多艷陽,初夏天,白晃晃的日影照在行將虛月兌的姑娘們身上。
總共兩個水囊三塊干餅,已被分食得半點不剩。顧淳風吃喝最少,秉著領隊之職一直走在最前,五六個時辰了,全不休息,因作戰大半月總喝不夠水而干裂的嘴唇,徹底裂開來,滲出殷紅的血珠子。
怎樣繞路會遇河流,她是知道的。若非趕時間,實也可以找些野菜甘薯充饑。
但她害怕再耽擱,整個祁北的安靜叫人恐慌。
千乘郡三個字出現在驕陽下,凝聚的神魂幫她維持住了軀干行動。
「出什麼事了嗎?」她抓住及目所見第一個活人問。
活人的臉與她一樣蒼白,是驚恐所致。「你,你——」
她們幾個皆著兵甲,裝束似也加劇了對方不安。
「我是顧淳風。說,怎麼了?你們郡守呢?」
1179一夜看盡梅周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