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二十八章 脫韁

鎖寧連雨,今日放晴,競庭歌如常與孩子們在福熙暖閣讀書,阮雪音偷偷模模在岱廬給阮仲扎針。

此城未被攻陷,因有重兵把守。阮雪音仍防著萬一,做主將阮仲接進了舊宮,然後徹底閉宮門。

瞞著所有人,自也瞞著被禁足在一院天地內的競庭歌。每每出暖閣,都只說,是去給阮仲治病。

確也實話。

「外面鬧得這樣,叛軍指不定哪日便要打進來。這攻城戰雖歷來難打,耗久了也不是辦法,城里的人總要吃飯。鎖寧早不復昔年豐饒咯,全區物資都支援戰地,也不知咱們這兒,還能撐多久。」競庭歌每勸她少出去,都是這些話。

阮雪音本就不出宮,懶理她。

競庭歌漸有些覺察,不露聲色,直到這日。

那蒙面客是如何、為何、怎麼可能出現在假山後面,她完全想不通,所有念頭疊起來也只一瞬。

她還是那年鎖寧城外被慕容嶙關在小黑屋里的競庭歌,還如當初乍見來營救的上官宴時反應,直接問︰

「從哪里走?」

倒是蒙面客被其伶俐得仿佛知情的應對嚇一跳,很快道︰

「先生跟我來。」

競庭歌跟著跳了又爬,貓腰行進在黑漆漆、非常潮還有些臭的密道里。

阮墨兮啊阮墨兮,難怪囑我萬一被囚舊宮,一定要住福熙暖閣!真沒白費你在這宮里十八年,對得起你崟國八公主的名頭,對得起你九泉下的爹——要緊時候,竟有密道!

更要緊的是,阮雪音一定不知道。

阮雪音確實不知道。她在崟宮只生活了四年,此後每年最多回來兩次,又不為阮所喜,怎麼可能曉得這種國君才曉的隱秘。

她不知道,也就沒能盡早發現競庭歌已逃出生天,治完阮仲本就遲了,回到福熙暖閣大半柱香後,方覺哪怕是如廁,也有些太久。

方開始尋。

在宮人護衛們堅稱競先生絕對沒有出門的保證中,仍以暖閣為始搜了整座舊宮。

當然是密道。她旋即明白。

戰事既起,阮墨兮應付不了,來請競庭歌出山了。

而既有密道,既能帶人出去。

她忽抬腳再次出門,「去岱廬。快。」

護衛們立時出動,腳力自比她壯。待她抵達,眾人已探明狀況。

「稟皇後,屋內無人!」

競庭歌出去不算什麼。國戰已至,早晚要斗。

重要的是阮仲出去了。

重要的是他願意出去。

自願,抑或被迫呢?

天光陰影里阮仲直起身,回望宮牆,再轉回來時看見了競庭歌的臉。

「好久不見。陛下瘦了。」

「怎知我在宮里?」

「猜的。」

「怎知是岱廬?」

「猜的。」

兩人對話,卻不逗留,隨那蒙面客連穿小徑,拿到馬匹。

「還有兵器麼?」上馬前阮仲問蒙面客。

蒙面客忽摘下面巾,「參見君上!」

競庭歌嚇一跳,心道我都是連猜帶蒙將人撈出來,且是知道人還活著才讓撈,你倒,一副門兒清的模樣?

阮仲一怔,認出乃昔年隨他起兵的林崇舊部,「鐘叔。」

對方眼中有淚,屏住了,自馬匹上解下個包袱,雙手奉上︰「君上的御刀,臣一直收著,沒想到,還有物歸原主的一日!」

競庭歌目瞪口呆瞧這幅久別重逢的畫面,知道不是打探時,接過鐘姓大叔遞來的面巾,利索綁好遮住大半張臉,三人聲勢浩浩擇了最偏的北城門狂奔。

舊宮最偏的一道宮門也悄然開了。

那宮門阮雪音從前常用,是她往返蓬溪山的必經,五人小隊自其間竄出,直奔北城門。

北城門最偏,此其一;阮仲和競庭歌同行,必先回崟蔚大本營與阮墨兮會合,也就必須北上,到大風堡南麓,此其二。

這類判斷根本不費腦,阮雪音幾乎是在判斷的同時下令,那小隊人馬也便只差了一點點,就能追上。

「見過沒有?至少三個人,至少一男一女!」北城門下,追捕兵士急勒馬。

「有!總共三人,兩男一女!」城門衛心知惹上了事,忙不迭回話。

「皇後下達封城令已經三日,你敢胡亂放人出城!」

「話是如此,不斷有百姓試圖遷移,等閑的我等都能擋,遇到那身手無匹的——」

追趕的兵士也不過訓一句,原沒打算听他解釋耽誤時間,已是策馬再啟程,忽听身後風聲起。

「本宮能調動的人員有限,你們五個去追,興許吃力,拜托了。」臨行前皇後道。

「各大城門並不安全,官軍中有叛變的崟兵,這鎖寧上下也不乏崟國舊人為小吏,比如,城門衛。」皇後還道,「千萬小心。」

因最後這句提醒,五人小隊自近北城門便留著心,得知人被放行,更加留心,以至于此刻身後風聲根本不顯,卻因他們十二分留心,被分明地听見了。

也就反手格擋,回身出刀,是行在最後的兩名兵士,一壁應對四下里竄出的刀客,高聲道︰

「你們先走!」

那早先回話的城門衛正是劈手襲來的刀客之一。

前頭三人眼見他二人要擋近十人,心知不妙,卻也不遲疑,拍馬疾行,頃刻消失在漫漫官道上。

蹄聲震響,晚春日光斑駁樹蔭間。

原只他們三個亡命人的動靜,漸漸卻聞還有,大概隔著六七里,然後越來越近。

「追兵。」競庭歌沉聲,「臭丫頭真是好反應,動作也快。」

「听起來也就三五人馬。」鐘叔道。

「卻不知身手如何。」阮仲道,忽緩了騎速。

「君上?」後頭聲響愈近,鐘叔一心催馬。

競庭歌也緩了騎速,四下觀察,又望阮仲,「我是完全不會武的,頂多用個弩,眼下還沒有。萬一對方人比我們多,身手又好,風險很大。是該伏擊,躲不掉。」

昔阮仲為起兵籌謀,頻繁與競庭歌見面相談。拋開後頭反目,兩人其實很有些默契。

也就一瞬定奪,看好地形林木,藏馬隱匿。

追兵入伏圈也不過片刻後。

見得只三人,鐘叔與阮仲盯準時機自灌木中一躍而出,分別飛身上了對方兩匹馬,直接從後將人制住,利刃切喉,血濺馬頭。

還剩一個行在最前,故沒遭橫禍,且在同伴被切喉的瞬間回頭,揮刀而上,攔腰砍向阮仲。

阮仲這兩年雖無懈怠,身手下降不多,到底身子骨弱了,斜身一避便險些栽下馬。這半刻不穩給了兵士再出刀之機,白刃相接,是鐘叔橫刀格擋,然後競庭歌策馬而出,扶一把阮仲,兩人齊將死在軟仲身前那兵士推拽下地。

「你們先走!」鐘叔高聲。

風聲疾厲,二馬奔馳過戰火之地,遠遠可見兵隊,難辨敵友。

「走哪邊?」競庭歌不想冒險撞刀口,而阮仲是崟東地頭蛇,曉得些隱道亦未可知。

「我們去哪里?」阮仲反問。

一路行來,競庭歌幾乎要相信他早就圖謀不軌,與阮墨兮合力下了這盤棋。

居然真是狀況外,臨時跳進來的。

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沉口氣道︰「大風堡。」

沿途所見尸橫血流,一派戰後景象。兩人都沒什麼表情,都因阮雪音隱瞞而不清楚戰況,只結論︰雙方都在朝新區中部移動,是崟軍誘敵深入,還是祁軍窮追猛打,說不好。

「跟崟國人打山地戰。顧星朗怎麼想的。」競庭歌隨口。

「無論他想不想,平原上沒速戰速決,只剩山地。」稍頓又道︰

「他遠不如看起來那般溫和。局面至此,恐怕要殺紅眼。」

競庭歌挑眉一嗤︰「這是你們倆斗酒斗出來的了解?」

阮仲不言。

情敵情敵,果然只有敵對沒有情。競庭歌十分好笑。顧星朗談及他,亦是從無好話。

因戰場在轉移,一路有驚無險,然後負傷的鐘叔追上,照原定籌劃趕赴距大風堡南麓約十五里的一處山坳。

「祁國駐軍雖大半南下赴了戰事,邊境並不完全空虛,咱們想越大風堡,宜偽裝成逃難的百姓。」鐘叔道。

是不能再騎馬的意思。

競庭歌看一眼鐘叔身上的傷。

「我也不能過去了。都是刀傷,太惹懷疑。」鐘叔再道。

「簡單包扎一下,穿上我的外袍,不叫人看出來便好。」阮仲說著便撕下擺衣料,又要月兌外袍。

「成大事者勿受情累!」鐘叔忙制止,「這話是你父親說的,無數次對君上提過。」

指林崇而非阮。

阮仲稍默,「以祁後機敏,此刻恐怕已送了畫像,傳令大風堡邊境守株待兔。我們混不過去的。」

「說好亥時之前,已入子夜了。」寂靜中卻聞第四道人聲,且是女聲,幽幽的。

阮仲與競庭歌俱是一凜,只見鐘叔上前拜了拜,「久等。」

那身影從山壁後頭緩出,不是阮墨兮,倒也眼熟。

聲音更熟。

競庭歌卻在望見那張平平無奇陌生臉的瞬間,腦中又歸空茫。

「沒想到會多出人來。」女子再道,「好在我備了萬全。」

競庭歌頓悟,長出一口氣,「有關美人的妙手,不愁過不去了。」遂兩步上前,湊臉等著被易容。

上官妧拿出行頭開始動作,不忘瞧旁側阮仲,「收到稟報,說你活著,皇後與我皆是不信。」

競庭歌好奇一整日了,津津有味听。

「末將說過,那墓冢隱蔽,無人知曉,會放花其上的,只有君上。」

墓冢和花?競庭歌听得莫名,礙著臉龐正被拿捏,沒法兒問。

顯然上官妧也沒功夫細究這段始末,弄完競庭歌的臉又招阮仲。總算整理好二人,在阮仲要求下為鐘叔止血,套上外袍總算掩了一身傷。

一行四人,挎著背著兩副稍顯草率的行囊,分別扮作父女與夫妻,徒步十五里往大風堡南麓,皆走得氣喘吁吁,真像是長途奔命而來。

整個南麓線上果然皆兵。

卻不嚴正,該因北麓崟軍大批來犯,已歷戰事,此刻所剩的,不過幸存者盡責駐防。

難怪上官妧說只要改變容貌,很容易過。競庭歌挽著阮仲手臂步步前行,心道國境線都被攻破了,還駐什麼防。

「夫妻未必要挽手。」阮仲淡著臉。

方才定奪夫妻父女的搭配時,競庭歌當機立斷要給阮仲做娘子,自是為了邊走邊問,他如何將還活著的消息傳了出去。

「不挽手不好說話。喂,我是女子你是男人,該誰別扭啊。那丫頭也不會介意。」

「我是怕慕容峋介意。」

競庭歌一噎。「說說吧。阮雪音必將你看得緊緊的,怎麼瞞過她在什麼墓冢上放花?她會注意不到?」

阮仲遂將經過簡單說了︰

那晚從寧安回鎖寧,他依據自己毒發的規律沿路掐算時辰,趕在經過林崇的衣冠冢時弄醒了阮雪音,說要小解,然後順便摘花,落了三朵在那墓冢上,盯他的兵士不以為然。1

「然後上車就將摘好的花贈佳人了?」

「花也是真想送她。」

競庭歌冷笑︰「咱們所有人啊,都一樣。只是我沒想到,你還願跳進來。是半個春天朝夕相對,又起了歹心?」

阮仲難得笑笑,咂模這句歹心,沒否認。「為她也為我自己。既還活著,搏一把吧。」

「這下顧星朗不會放過你了。」

「你會麼?」

兩人挽著手,踩著泥,同行星夜里,乍看真如夫妻。「得看你這次能不能贏啊。萬一是我輸,這話就該我問你。」

阮仲輕笑,「你依然不覺得我會贏。你現下只是利用我們,削弱甚至共滅祁國。」

「別這麼說。阮墨兮此番做足了功課,你們真能復國亦未可知。」

邊防關卡近在眼前,果有兩名帶傷的祁兵手握畫紙。

四人過去,坦坦接受對方逡巡比對,很快過關。

子夜已過,亥時剛至,月光投落山林,周遭始終有不遠不近的百姓說話聲、兵馬踢踏聲。

阮仲越走越快。

競庭歌感受到他顫抖。

方想起他適才說,夜里能依據毒發判斷時辰,通常在丑時。

趕緊停了將人往樹下一按,回頭向上官妧︰「這兩年不是精進了?來看看。死在這里,人就白救了。」

1825貪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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