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一十九章 捕獵

那寺門前僧人與絡繹到來的百姓打交道,從拂曉到此刻,也有小半個早上了。

一直不緊不慢,進退得宜。

戴著斗笠的年輕男子出現之後,片刻對答之後,住持以及階前幫忙灑掃以謝佛祖庇佑的百姓卻驀然見他,身勢似頓,然後轉身上長階,步伐比任何時候都快。

以至于人人往寺門前那斗笠男子的身上看。

顧星朗有交代,不想暴露身份更無須住持來迎,眼見那報信僧人背對他片刻,很快讓到住持身邊,知是說完了,也抬腳上青階。

人人不轉楮,只覺這年輕公子分明尋常布衫、至簡斗笠,就是奪眼奪心,走在細雨里卻似染了星霜月華。

「暌違兩年,大師風采不減,愈見慧光。」

隱林寺如今的住持正是前年那位主事僧人。

「君上駕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顯然傳話的僧人無具細轉達了聖意,住持沒行禮,仍是微不可察欠了欠身。

「是朕唐突,未曾知會。大師收容百姓,于朕實是助力。此番隱林有功,待事態平息,當論功行賞。」

「君上無須掛意。佛門清淨之地,唯願普渡眾生。」

顧星朗笑笑,示意入大殿相敘。進去了,卻不敘,命暗衛出示佟鈞畫像。

這畫像並不好尋,以祁天子遍布青川的線報根基,也是在收到阮雪音建議後的第三日,才勉強得了一幅。

興許只六七分像。

顧星朗卻在住持平和的眼瞳里看到了指望。

「有。」

那男子雨夜入寺,頗為狼狽,身上帶傷,只說是在暴亂中被襲。昨夜前來尋庇護的民眾很多,僧人不疑,當即收留,還予了草藥供他療傷。

「此人乃暴亂源頭之一,還望住持,容朕將其帶走。」

他是天子,要拿人本不須任何人同意。

這是一道君王之禮,禮敬名寺,更敬佛門。

「當然。」住持應,即喚僧人帶兩名暗衛前去。

焚香裊裊,佛面威威,殿中莊嚴一如昔時,一君一僧駐立赤金佛像下。

「這兩年還有人來觀蓮麼?」君王忽問。

「君上忘了,那年皇後殿下觀蓮之後,井口已被封上。」

「接下來朕所問,只為探討,絕無不敬佛門之意。」顧星朗轉身,看向住持,「觀蓮之法,究竟神諭還是人伎?」

住持面龐靜如深水,「昔皇後觀蓮,燈沉入水,君上親眼所見。」

「眼見未必實。出家人不打誑語,佛祖面前,還望大師明示。」

「阿彌陀佛。信又不信稱疑,故才發問。君上心中有疑,久懸不下,貧僧再如何給答案,您都是不信的。」

「那朕換個問法。這世上,是否存在神諭?」

住持默片刻,似在思索,「君上所問,若指預言,」

「如何?」

住持笑了,「在貧僧看來,君上小半生都在預言——因能預知大勢,故能力挽狂瀾。人若對自己身處的這個世間足夠了解,站得夠高,得見光陰滔滔中種種規律,便能預言,並依言而行。」

顧星朗稍忖,「朕理解大師這番話,並不存在所謂神諭,或者一些沒由來的感應。」

「君上若這麼問,」住持神情歸肅,「佛家流派眾多,有一夢觀成就法,不知能否算作君上口中,某些感應。」

顧星朗其實既在問河洛圖也在問夢兆,只未言明。

夢之一字卻被高僧直接講出來,他恍惚一瞬,「是一種修持之法?」

「須不懈勉力,方得宙合之訊,再以夢境顯之。」

「所以夢兆是存在的。」

「貧僧的老師,魚一大師圓寂前,已修至最高境界。」

「大師你呢?」

「阿彌陀佛。夢觀成就法並非青川常見的佛家修行法,乃是老師雲游所得,未曾傳授寺內弟子。」

「便為真,總是需要修行。而非天賦異稟。」君王再道,似詢問似自語。

「宙合萬象不語。貧僧願保持敬畏,對待異象,只答確切知曉的——比如觀蓮之法,並非人為。」

許多事情本沒有現成的答案。

往前走,就是答案。

殿外響起稟報聲,是暗衛歸來,卻沒拿到人。

「昨夜確將他安置在了那間屋舍,此後送藥也都——」旁側僧人看向君王,有些無措。

顧星朗和顏步出,「早先說起,寺里正給百姓發放飯食,敢問是哪位在負責?」

飯已放畢,負責的僧人被請來,當場辨畫像。

「當是見過。」人太多,他有些拿不準。

非常之時,「當是」已經夠了。佟鈞用過早飯,那麼剛走不久。

「傳令下去,出隱林,往西追。」顧星朗即轉身。

「直至最西?」暗衛飛步跟。

顧星朗點頭。「傳信沈疾,撥些精銳去邊境堵。」

追殺佟鈞的當然便是阮墨兮,至少是操縱此局的那股勢力——事已至此,阮雪音的判斷已經九成正確。所以佟鈞不敢北上入蔚,亦不敢南下或東去入祁。

只能往極西,出邊界逃去無人之境。

然萬事講例外。難保此人懂得迂回,想到了這一層而兵行險著。

顧星朗在位十年,始終堅持一項︰永遠不要低估對手,無論是誰。行險奇終需運氣,行萬全,才有勝局。

「南北東不要徹底收線。繼續找,加快速度。」他翻身上奔宵,頃刻馳進雨霧中。

兩路人馬分成幾十甚至上百隊,追一個人。他默忖。算計推演走到頭,便只剩火拼了。

一路往西,雲層散開,細雨漸弱至無,行過了艷陽百里。

暴亂雖處處可見,並不如以為的厲害,蓋因各地都出了官兵平息,只因不能傷百姓,手段上溫和了些,才沒徹底鎮壓,叫整個新區始終處于民眾四散的動蕩中。

顧星朗身上沾了雨水煙塵,被艷陽地的日光一曬、疾馳的烈風一吹,又歸荼白,只留下不明顯的痕跡。離西境愈近,層雲重新聚攏,雨點子砸下來,有些重,勢頭竟比東邊要猛。

城郡變少,廝殺聲卻傳過來。

他催馬往那處去。

「還是讓屬下先——」

顧星朗不語,驅馬愈厲。暗衛不再多話,緊緊跟隨。

馬踏風雨,將大地引得震響。

雖只兩騎,千鈞之勢。

雨勢愈猛,攜陣風將樹林打得劈啪作響,晶瑩水滴沾了血跡化作光華流轉的一點朱砂,自葉尖滑落,滴到顧星朗荼白衣衫上。

腳下尸橫,盡都睜著眼,顯然廝殺已從這頭轉移至那頭。馬鳴不聞,只白刃相接聲嘈嘈切切,風雨之中,恰似千百人懷抱琵琶亂撥弦。

沒有千百人。

也許纏斗之初兩方相加尚有,但此刻,肉眼越林樹,只能看見最多十人。

那戰力最強者左手御刀右手握槍,刀柄抵腰利刃朝外,大力飛旋掃倒四人,同時以槍尖接住了自頭頂而下的偷襲,一刺封喉。

他穿著銀甲,規格高于尋常兵士,當然便是祁將。而行伍中人大都有專攻,適應行軍作戰而很少這樣如江湖草莽般,同時使用兩種兵器,信手而來。

「沈疾居然親自來了。」暗衛無官職,又是天子親信,說起朝中武將並不稱大人,但就是這樣的直呼其名,依然讓人听出其中敬重。

而顧星朗想的是,沈疾這一身與江湖武人單打獨斗亦能佔上風的本事,當然不是十四歲才開始習武能達成的。

有些領悟,因信任與少年的熱血赤心,來得太遲。

有些話阮雪音分明沒對他說,時至今日,單憑推演,八九不離十。

顧星朗已經勒馬,立在葉尖落血的樹下看。比沈疾所在處更遠的地方還有打斗,似乎三四個人圍攻一個,銀甲布衣混雜,相當遠,他看不清被圍者是否佟鈞。

是吧,否則不會引兩方相爭。與布衣武士們手手皆殺招不同,銀甲兵士們顯然護著那人,因有君令。

佟鈞身手看著不差。

也是,此人乃阮仲近侍,從銳王府相隨到崟宮。阮仲就有一副好身手,他必不差。

沈疾便在那頭僵持不下之際解決了身側所有對手,急掠而去,自亂戰中一把擒住了佟鈞的後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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