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四章 人間路

大軍相峙于邊境,祁北諸城內外兩軍亦峙;

南邊三國盟約已立,兵隊未有退勢;

自夜空以星辰之目俯瞰整個大陸,兩頭烏泱泱鎧甲連線上居中一點正是霽都,經鳴鑾殿爆炸、正安門內宮變一夜,也有無數雙難闔的眾生之眼,遙望南北,憂嘆不息。

紀桓與競庭歌跪坐相對于這般浩瀚下,如扁舟在海,一眼望去,也不過芸芸里兩個黑點。

顧星朗與慕容峋離得近些,詫于這段可也不可預測的家訓內容之多、耗時之久;阮雪音坐在車內亦久,掀簾露一縫,越過幾名甲士遙看血跡斑駁的地面上那對父女。

「你說我留她在身邊好,還是放她歸蔚好?」上官宴感知到阮雪音起簾,不回頭氣聲問。

是說上官妧。

「看你要什麼。看你臣祁,究竟為什麼。」阮雪音亦氣聲答。

「你確實跟他學壞了。張口必試探,每問必有坑。」

阮雪音極目,約莫能見競庭歌神情,難得肅穆。「但無論去留,她該會找你。文姨歿了,她該有話給你。」

四人推演是共行的。但顯然各自手中所握並未被完全交出,人人其實都揣了秘密——比如阮雪音的夢兆,顧星朗在韻水的所獲,此刻競庭歌正听的家訓,以及上官宴有關其父的片段和之後可能從上官妧處得到的新知。

上官宴不知又隱約知道阮雪音此言依據。

他止話,遠眺上官妧仍伏地面,競庭歌與其父還在密談。

「這不比一統青川簡單。應該更難。」紀桓道。

「從前我也認為難于登天。但父親你看,白國女君尚存,阮雪音將為皇後、已在祁國推行女課,引現有三國紛紛效仿,我若能繼續做出功勛,無論聲名好壞吧,總歸能證女子亦具經世才干,幾廂合力,不是不可能。」競庭歌頓了頓,「且祁蔚兩國君主,與前人不同,都更通達,有改易傳統之魄力。」

她說完方反應提阮雪音正位中宮的話不妥,紀桓卻似不在意︰

「你的聲名並沒有很壞。其實朝堂上傾軋、各國間爭斗,遠不止于誅心或離間,古往今來有的是朝臣謀者,心比你髒、手比你毒。更況你確有大謀,孤身入局斷勢而以四兩撥動千斤,此役若非為珮夫人安危,贏的是你。」

競庭歌笑笑,「那些人為權財為家族盛勢,貪腐、栽贓、嫁禍、陷害、搜刮民脂為一己之用,我競庭歌自問,沒做過這些事。」

「歌兒也是有所不為的,凡所利用皆是人事本身之短之害,為父知道。」

「其實祁蔚兩國此朝,政治都算清明,國內蛾子少——」

「祁國最大的隱患已被你挑起來了。」紀桓搖頭打斷。

競庭歌依舊含笑,「父親要相信自己的學生。且他還有我師姐相佐。以及神力無匹的河洛圖。」

最後一句是為調侃,紀桓難松心緒,眉間隱憂,「方才你言政治清明,可想過緣故?」

競庭歌不明所以,「自是主君有德,知人善任,朝臣們,也算爭氣。」她凝神稍忖,「至少戰時、邦交博弈時未有因爭權奪利而內耗亂國的——祁國此役,」

「無論信王還是旁人,都謹守分寸,將謀逆與國之利益明確分開了。」紀桓淡聲。

「何止。」競庭歌點頭,「是借國之利益謀逆,不可說不高明。其實顧星朗之長之短,祁臣們與我看得一樣清楚,但昨夜鳴鑾殿前,全讓他扳回來了。」

紀桓神情昭示他並沒有听到想听的答案。

競庭歌又想了想,說不上中肯或揶揄,「相為百官之首,兩國此朝清明,當有父親與上官朔大功。」

「是啊,家國、統一、百姓福祉為我們掛懷之始終。歌兒還認為那句泯君權、公天下的所謂預言,是世家、佔卜師或者藏在背後不為人知的隱族,為覆王朝使的手段麼?」

競庭歌怔在北風侵襲的子夜。

而驟然噴嚏,連續兩個,風聲里格外響,惹慕容峋動馬又抬手欲解身上斗篷。

「解下來也送不過去。送過去了她也不會要。」顧星朗將他舉動收在眼底,「你為君她為臣,你是男她是女,眾目睽睽,關懷反叫做不尊重。」

慕容峋落回手。「真如你言,紀桓又怎會明白告訴她?便告訴了她,她又怎會告訴你我?」

「她不會告訴我,卻可能告訴你。若不告訴你,」顧星朗看進他茶色雙眸,「于你我也是一種答案。」

隔著靜默的上官妧再延數十步,血漬地上,風止,空氣漸凝。

「父親是說,」

「祁國不止一家一姓揣此宏願,蔚國自然也不止。能保朝堂清明的是主君有才能、世家有默契——大祁五戶高門,剛好皆是朝中勢力之根節所在,那麼歌兒你說,蔚國何如?」

競庭歌腦內飛轉,一字一頓問︰「父親是切實知道,還是憑上官朔也收到過那預言、甚至懷了公天下的大願,而猜測的?」

「具體如何,蔚國朝堂格局你比為父清楚,想知道,回蒼梧細探便知。」

高門結盟,一壁與主君相攜共謀政清國定,一壁又試圖以不亂之手段完成變革——真正變革,廢除君制,分別以——自己和阮雪音為橋?

她想不到另種思路解答,有些惶然,盯著紀桓溝壑深淺的臉許久。「我有理由相信,此亦為父親誅心之計。我挑了祁國世家與主君不睦,父親正以彼之道還之。」

紀桓似笑似嘆,「我說我的,你听你的,不必著急反駁。」

「父親言說祁有五姓皆得預言、皆懷大願,紀、溫、檀,還有呢?」

紀桓只是搖頭。

競庭歌轉眺慕容峋。蔚有上官。論舉國高門、朝堂根節所在,乍一想,還有霍與陸。

「公天下,如何踐行?便,」她轉回來有些磕巴,聲亦不自覺低,「便泯君權,國家總須有人領。萬千民眾僅以法度公理為約束,縱使民智開,不足保升平。」

「一個人和一群人,一家世襲與萬家公推,歌兒認為誰者更好?」

類似的問題阮雪音問過。在折雪殿競庭歌答的是民智未開、所處世代亦不足支撐,不過是給世家強族以話術和機會展開新一輪搶奪。

「各存利弊。」遂冷聲答。

「為父之見,世襲君權大遜。千百年皇室因奪嫡不寧,一家之姓難保代代出明君,前朝後宮以此制為起始衍生出種種爭權奪利之齷齪。歌兒欲得男女平等盛世,女子地位,其實也是民智開化的一部分,是新世代更可能達成的願景。」

實在具說服力以至于真。

而蓬溪山傳承令她愈發難將其簡單歸結為謀逆手段。

「父親此刻告訴我這些——」

「自明年起,為父不會再立朝堂。君上會允的。」紀桓闔眼一瞬,試圖起身,跪得太久又逢凍夜,艱難,競庭歌伸手攙。

他緩站穩,又緩理衣袍,見那頭二君側目過來,面北而拜︰「臣說完了。」

顧星朗頷首,只听紀桓再道︰

「有一言想奏呈蔚君陛下,還請君上允準。」

顧星朗再頷首。慕容峋看他一眼,翻身下馬徒步行去。

該紀桓動而非他動,這般主動實在沒有國君樣,更像來與岳丈見禮。競庭歌心中不快,待要使眼色,被慕容峋搶了先︰

「競先生佐蔚,令紀相于大祁朝堂難立足而請致仕,本君感念,應來道謝。」

紀桓忙謙辭,道有愧于國、幸得主君深恩,洋灑灑斐然之語響徹邊境,末尾長拜︰

「庭歌為女子,入仕立朝堂,時世所不容,還請蔚君陛下念其一心輔佐于始終,」——輔他登君位為始,佐蔚統青川為終,無須明言,世人皆懂,「來日無論何過,能網開一面,將功抵之,放她,自在雲間。」

車內的阮雪音,車外的上官宴,奔宵上的顧星朗以及就在長者面前的慕容峋,皆為這句「自在雲間」出神。

難道不是指向明確的一句警示、請罪于事前麼?顧星朗想。

競庭歌效蔚,日後縱有過,絕難敵數年來功勛,又怎須紀桓在此敲前鼓?上官宴想不通,又打算氣聲相談,發現阮雪音放下了那縫簾。

是拒絕交談的意思了。

「紀相言重。」慕容峋開口應,「競先生料事如神,縱橫捭闔,于國政上屢有建樹,除了脾氣差些嘴壞些,鮮有犯過錯的可能。如此良才,本君可舍不得放她自在雲間。」

那句「脾氣差些嘴壞些」實在親昵。

競庭歌欲咳,心知更不妥,鼓著腮幫子看地面。

紀桓微微笑,轉頭望了眼遠處上官宴,「女子前程,還有就是婚事了。老朽有意許庭歌予上官公子,然道不同、各自南北,只得作罷。陛下是庭歌主君,姻緣上,還請多留意擔待,莫要誤了。」

上官宴已因紀桓方才一瞥執弓上前數步,揚聲道︰

「小生至今仍以競姑娘為念!來日蔚君陛下欲挑好兒郎賜婚,煩請先考慮在下!」

慕容峋猛回頭,一眺直擊神魂。

上官宴炯炯然回視,電光火石。

「競先生是蔚廷棟梁,自要嫁我蔚國最好的男兒。」慕容峋轉回來道。

誰敢說蔚國最好的男兒不是青春正盛的主君?這話乍听客套,細品深意,顧星朗頭回覺得此人應對不俗。

子夜將盡了。

兩國各出官員宣讀主君旨意,都言祁蔚親好,山水相連,此番交兵實乃大誤會;蔚國尤自責,稱會詳查肇事始末,蓄意挑動爭端者,以軍法處;祁國亦道戰事自邊境始,刀劍無眼,血性男兒言不和則動手實屬平常,兩國自此多落力于治軍,必可共築邊境安寧。

國書發,和談成,蔚軍始自祁北月復地撤離,雷鳴暗響大地,轟隆回聲震。祁蔚二君禮別,顧星朗蹲在上官妧跟前說了幾句話,後者求請見兄長,上官宴隨即至。

「听清楚了,回去逐字復述。」顧星朗留話,移步走開。

競庭歌本與慕容峋在一處,見狀上前。「敢問祁君,欲如何處置紀相?」

「先生聆畢漫長家訓,無話轉呈?」

競庭歌搖頭。

顧星朗看一眼不遠處慕容峋,對方眼神回示。

「紀相無過,何談處置。」顧星朗遂答。

「私出霽都擅離職守,于國家動蕩時未盡其責,不算過失麼?」

「老師,」顧星朗轉眺那頭,「已請致仕了。」

競庭歌亦眺,半晌舉步過去,卻是經過紀桓直奔阮雪音車前。

「可還記得師訓?」隔寬大錦繡帷她靜聲。

「記得。」帷簾內的人輕答。

「你我皆展望的新世代,哪在先哪在後,須取舍之時如何取舍,心中可還有數?」

「該當。」

「小雪。」

寒冬長夜里大地轟然,阮雪音卻覺這道簾的兩端深靜如山林,又遙遠如少時。

她撩簾。

兩張同樣瓷白驚艷的臉相對于月光下。她等著她說。

「得空跟我講講你的夢吧。比如阿岩長大後像我還是像其父,性情如何,哪歲婚嫁。」

阮雪音眼中微芒過,「好。」

「老師說居高者該對生民負責,你愈發要居高了,莫負傳承。」

「好。」

兩人山中相伴十年,從未認真端詳過對方的臉。近半年相對亦不少,回回只著力于談話。

此為頭回,競庭歌以欣賞態度端詳了會兒。「你比她們都耐看。」

阮雪音亦在端詳她。「你也是。」

「再見,師姐。」

阮雪音張了張嘴,終未說什麼,看著她轉身入夜色,鎧甲兵隊之冷硬尤顯她裙緞輕軟,風中若蝶。

「再見,父親。」經過紀桓時她道。

紀桓攏手點頭,「山水雲間有大自在,當退則退。」

「按離別慣例,父親是否該將母親小像贈我?」

紀桓搖頭,「揣了數年,不慣離身,不贈。」

競庭歌意外,旋即笑,鄭重一禮,繼續往北途徑上官宴。

「再見,上官公子。」

兄妹倆已語畢,各立一方,瞧架勢,上官妧不像要留祁——她很可能得了宇文綺遺言知寂照閣關竅,顧星朗竟不扣人。

上官宴想及初見她也在這樣的夜半,鎖寧城外車簾起,天降狐仙;又及蔚南艷陽下歪坐路沿的大姐,興許那才是真正競庭歌。

「會的。姑娘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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