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八章 盛宴

顧星朗手藝竟不差。

阮雪音疑他從前練過,小時候為夢中少女做點心之類,紀晚苓喜歡吃什麼?她話沒問完,對方已然黑臉,道昔日在蓬溪山分明出過洋相,確實不會,今日不過參考那晚她二人煮面的架勢依樣畫葫蘆,再兼有御廚指點——顯然最後這項比較關鍵,阮雪音挑著銀絲掛面且吹且笑。

「但他半點沒動手啊,」自指御廚,顧星朗嚴正,「連小青菜都是我擇的。」

滌硯恰進來,忙賭誓君上從未下過廚,長到二十二歲只為夫人煮了今日這碗長壽面。

「以後都煮。」顧星朗補充,認真向阮雪音,「明年再學個像樣的,年年換花樣,好不好?」

阮雪音剛咬斷一口面,連點頭,沒拿箸的另只手伸長了捏他臉,眉眼皆笑。

滌硯即知該退,偏有話還沒說,攏手仍站著。顧星朗兩次眼色遞過去不見他有走的意思,「還有事?」

「回君上。」滌硯斂首恭謹,「夫人生辰大喜,小殿下出生在即大大喜,微臣——」

「想趁此雙喜求個恩典,盡快讓你與棠梨完婚。知道了,日子定在明年二月初九,太史司算的黃道吉日,夫人看了曜星幛也說好。朕近來事忙忘了告訴你。」

滌硯一時吃驚歡喜感慨蒙了心,五味俱全,好半晌只知跪下謝恩。顧星朗蹙眉阻他磕頭,「跟著朕快二十年也沒見亂磕頭,給娶嬌妻就感恩戴德成這樣。行了,今日夫人生辰,先收心辦差事;城西你的宅子,雖簇新,也講究,到底要迎新婦,還得好好收拾。回頭開廣儲四庫,你和棠梨去挑些喜歡的,權作朕與夫人送的賀禮了。」

廣儲四庫自包括第四庫。阮雪音看一眼顧星朗。

以滌硯分寸不可能真去第四庫挑東西。

要緊的是棠梨的分寸。

午後顧星朗去書房處理政事,讓阮雪音自回寢殿休息。昨夜堂而皇之睡過她不若從前怵那張龍榻,仍覺回折雪殿比較好,他卻道︰

「我吩咐了雲璽整理些你的東西過來。以後想睡哪邊睡哪邊。」

阮雪音瞠目。顧星朗拍拍她頭,「點燈就點燈。百姓喜歡,宮人樂意。」

秋冬夜色來得早,珮夫人的生辰宴開席剛入酉時,日光已見昏暗。燭火將大殿燃得通明,歌舞升平,觥籌交錯,舉眾端杯祝夫人千安、小殿下康健,與從前景況儼然兩重天。

白國女君專程來賀珮夫人生辰,自有一番手筆。鏤花極別致而分明沉重的巨箱一個個被抬進來,瓖滿翡翠的珊瑚樹、內嵌花鳥的瑪瑙石,樣樣新奇美輪美奐,贈祁君、入廣儲第四庫不為過。

女君清聲道賀辭,阮雪音坐在顧星朗身側,微笑聆听。

數千里外白國境,大軍自正西、西南、東南分七路北上,于韻水城周圍六百里、四百里、三百里險要處分別遭遇禁軍伏擊和側翼突襲。短兵接,戰火燃,祁南邊境發出三枚沖天焰火,焰火被一路往北的各城郡哨兵瞧見,接連燃焰呈報,消息遞進祁宮時段惜潤剛說完賀辭。

她看著滌硯沉眸自若走向顧星朗,俯身說了句什麼。

顧星朗亦自若,自若得隨即看向她謝女君千里來賀。

仿佛滌硯所報與她、與白國無半點關系。

使團所獻禮箱中還有一個未開啟。段惜潤回身示意,便有隨行的白國將士呈上那箱,看似大,卻能憑一人之力抬之,足見寶貝不沉。

段惜潤親自下階開箱,斑斕顏色與黯亮青金眨著飛鳥的眼凝視祁宮燈火。她雙手端龐大的鳳身將風箏取出,立時有滿宜攜另兩名白國宮人上前,輔助厘出其後近百只同樣輕紗溢彩的鳥。

鳳在手,百鳥鋪展如女君裙裾。段惜潤為赴國宴本就隆重,百鳥朝鳳箏亦是天工之巧,兩廂輝映,真襯她如鳳臨朝。

「昔為公主,入祁宮稱夫人,便帶此箏,曾揚放呼藍湖畔。」這段往昔兩國都避而不談,段惜潤卻娓娓,極平和,「去歲本國變局,韻水有危,也是此箏適時出現,輔先君遺詔,讓朕得以從容登基。」

這段始末甚傳奇,青川諸國談論至今——究竟是否競庭歌謀局,驟降的鳳箏乃神諭還是祁君授意——若段惜潤由祁蔚兩國共扶,那麼如今白國立場為何,三國峙立之局又如何破局?

而白國一年來因女君在位始終有社稷搖撼之風險,女君卻于輿論不太平之時遠赴祁國賀生辰——人人猜有內情,人人等著看戲。

段惜潤卻沒再細說,話鋒一轉︰「此箏于祁白邦交,意義非凡,便乘珮夫人生辰之機,也預賀小殿下將誕,贈與夫人。名箏配美人,傳下去也是佳話。」

閑雜人等不諳舊事、不知遠局,自不懂暗語——意義非凡四字,也許正指祁君去歲幫扶?

但阮雪音和顧星朗明白所謂意義,落處在那些青金。以及段惜潤隨口就能給出的兆懷宗十六字遺箴。

她當然還可能給出別的,那些她不自知而一旦說出來對他們有莫大幫助的。這是在以攜手赴先輩之約換她女君生涯得保。

這是個值得考慮的交易。

顧星朗未料段惜潤竟有為君雄心。

祁南兵馬還在等他指令。

內亂如期至,白國宗室與太後公主相斗,反正已經打起來了,祁軍若此刻動,趁亂吞並都使得。他隔三兩步台階望段惜潤。

只有三兩步,他坐她站,其實是平視。

昨晚競庭歌問她面對顧星朗時用的哪副面孔。她細回想二人拱橋上對談的每句話,立在台階上依然女君風姿,從後看完全不輸陣。

但她面對祁君笑起來。梨渦凹,昔時燦,采露殿內日夜為薔薇澆水剪枝的小姑娘。

顧星朗分明知道她為何在此時這般笑,而他于她有愧,共赴先輩之約的條件也實在可以接受。

他于這個瞬間做了決定。

阮雪音清楚看見段惜潤被鳳箏映照的臉,那兩個梨渦她亦熟悉。欠債總要還。

競庭歌坐在下面,右側是紀桓左側是紀齊。都在凝神望女君贈禮,場間鴉雀無聲,只她舉箸吃菜,藕丁嚼得聲聲脆。

顧淳風坐對面,蹙眉瞪過來。紀齊余光瞟了一晚終等到,手藏桌案後只露上半五指招了招。

淳風沒瞧見也便不應,瞪完競庭歌轉頭繼續盯這段漫長贈禮有完沒完。殿外便在這時候起響動,仿佛有人闖,正推搡,顧星朗著滌硯去看,半晌回來報,是白國使團中人。

「君上!國內急報!」便听殿外喊聲嗚呼至,「榮王、莊王、滑國公聯宗親自東南西三向分兵圍韻水!太後危矣!請君上定奪!」

白國朝局不穩是祁人有數之事。如此消息真正傳上大殿仍听來心驚,但段惜潤十分鎮定。

她看一眼顧星朗,只道失禮,徑直出殿門站在台階之上听那被宮衛阻攔的白國兵士呈報。

戰事起得極快,顯然雙方皆有準備。叛兵分七路同時殺奔韻水,晝伏夜行,相距國都只幾百里時忽現身如神兵天降。卻遭伏兵側襲,都是禁軍,三處主戰場廝殺,截至消息到時韻水城門已關,城防戒備,大營余兵待出。

按她動身前布置,國內若叛亂,便會是此局面;呈報中對方人數雖與禁軍旗鼓相當,戰力卻難相敵,嚴防死守,韻水無憂不是沒可能。

更該防的是城內生變。她那幾個姐妹並不讓人全然放心。

殿中擁王忽起身,御前長身拜,「女君陛下遠來大祁賀珮夫人生辰,段氏宗親卻大逆不道、乘虛竊國。作為友邦,臣請君上,動祁南兵馬助女君一臂之力!」

今日筵席上有皇親,有紀、柴、上官等霽都望族,還有天長節上無罪身退亦未遷徙的部分名門家主。

此言出,听出或沒听出弦外音的眾賓皆覺在理,一時朝臣、世家中接連有人站起附聲。段惜潤听得了,猛然轉身,隔泱泱人頭華美梁柱遙望龍座上顧星朗的臉。

擁王此議不為助力。

以阮雪音第一年入祁宮天長節上觀感,這些祁臣,無論為人、行事如何,哪怕對顧星朗言听計從如擁王,于一點上,他們始終存著共識——顧祁統青川,不惜手段,不避戰事。爭霸之題,舉戰是應有之義。

女君在祁而白國內亂,千載難逢。

段惜潤回身步步往殿內走。

所有人又于這刻忽反應,國君只攜少量親兵身赴他國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奇事——青川三百年,沒有過這樣的事,以任何道理講,都太駭人听聞。

段惜潤來而未叫祁人于第一時間震驚,不過因為她是女子,又曾為祁國夫人。

卻畢竟是國君。就這麼站在他國宮殿上,听著本國內戰,而他國邊境軍頃刻便能集結至少十萬南下收漁翁之利。

她自然想到了後果留了後手,否則不會事已至此鎮定如斯。

更可能他們的君上——顧星朗也參與了這場謀劃,問題在于,圖什麼,助段還是滅段。

段惜潤走回來,顧星朗看著她。「畢竟白國內政。女君是否需要幫助,還得女君說了算。」

段惜潤站在大殿中央,似陷入思考,半晌轉身,卻是向競庭歌︰「想听听先生建議。」

競庭歌滿嘴大肉正吃得香,未料及,匆匆咽下又飲茶,方拭了嘴道︰「草民惶恐,實不敢于軍國大事上拿陛下的主意。」

「先生向來在軍國大事上拿國君的主意,這些年下來,拿過不少好主意。滿殿祁臣,」她展眸望四周,含著梨渦帶著笑,「有些話朕不便問,請教先生,最是恰切。」

競庭歌仍不敢造次,轉臉看紀桓。

紀桓試圖解讀顧星朗意思,未果,待要沉聲阻,段惜潤再道︰

「難得見競先生,還請紀相莫阻。」

競庭歌便哈哈,極隨意地,「女兒一無官餃二無職權,且答兩句,總不好忤女君陛下的意。父親便準了女兒吧。」

顧星朗也想听競庭歌見解,或該說把戲,不示下。紀桓住嘴。

「適才白國兵士殿外稟報,庭歌多少听到了些。勢均力敵,陛下佔優,成算六分,卻畢竟要打,勞民傷財。」她坐得亦隨意,盡量讓每個字輕描淡寫,「祁國兵馬若能在此時南下,以祁君之名助女君平叛,絕對兵力優勢足叫叛軍考慮繳械,而榮王、莊王、滑國公一干人等謀反,板上釘釘,舉國民眾親見,女君陛下要如何處置都不為過。白國朝局,也能借此再整肅一番,挺好的。」

是挺好的。能讓祁軍順理成章入白國境是為好。寧王搖扇子,也隨意︰「競先生高見。」

站在殿中央台階下,實有稱臣意味,段惜潤不太舒服,字字听在耳,步步回席位與顧星朗幾乎平齊——那位置其實有講究,看似平齊,實則比祁君龍椅稍往前了寸許——也就略矮了一頭,接風宮宴那晚便如此,她知道,只未戳。

「祁君若有心幫忙,本君實該感激。然,」她停頓,不自覺再望競庭歌。

競庭歌一挑眉,似才反應,「然以暴制暴亦是引狼入室,祁君陛下的人到了韻水一駐扎,深覺這里山清水秀人更美,不想走了,可怎麼辦?」

分明是句極嚴重的話,被她玩笑般講出來,眾人只能咬緊牙槽跟著笑。

段惜潤亦笑,向顧星朗︰「本君絕無此憂。」

「競先生素喜說笑。」他這般答,不動聲色瞥身側阮雪音,再看競庭歌,那一眼格外鋒利。

是警告自己阮雪音臨盆在即、鬧事者死的意思?競庭歌稍體會,原沒想鬧事,只繼續秉持輕描淡寫局外人之儀範,道︰「祁白交好百年,本該相互信任。然白君陛下處祁宮,本就不踏實,此刻又要請祁軍入國境幫忙平亂,再是信任,終歸忐忑,實乃常情。君上您就給白君陛下一顆定心丸,一個和平協定之類的,不就兩下心安了?」

出兵本為攻伐,真幫忙還要作協定,哪有這樣無私好事?從頭到尾門兒清的幾位皇親臣工心下冷笑,寧王復開口︰「本為白國內政,祁國伸手其實有違邦交準則。方才擁王也是熱血上頭,女君猶疑,大祁不管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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