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五章 降誕(下)

十五月圓掛高天,銀漢迢迢,俯瞰百年宮闕。

因競庭歌極慢,整個隊伍也便慢,徘徊在夏風花草間遠離起始亦望不見歸處。

已經開始一陣緩一陣痛,她沒法兒全憑自己,把著阮雪音橫抬空中的小臂做支撐,漸漸找到節律。

「你二十年沒攙過我,老大不小了竟有這一出。」

「沒有二十年,認識到現在也不過第十七年。」

競庭歌點頭,「是我總想抹掉上蓬溪山之前的年頭,總想將那一日算作生而為人的開始。」

「如今想想,蓬溪山並沒有那麼糟對不對。你下山太早了。」

「我從來沒說過那地方糟。那是這世上最好的地方。它救了我,養活了我。是我有所求,不得不早早離開。」

該是又痛起來,她停下,抓著阮雪音那只手漸用力。

阮雪音忍著由她使勁,「覺得勉強就上輦,半分勉強都是危險。此為輔助,不是要你堅持。」

正在忍耐中,競庭歌彎著腰沒說話。

「還好。」痛過新一輪,她抬頭望宮闕間月色,抬步復開始挪,「你如今也不想回去了吧,夫婿、孩兒,家在這里。」

晚風蕩祁宮獨有的馥郁入鼻息,許久阮雪音開口︰

「蓬溪山依然是家,我經常夢到。那里的氣味同世間任何一處都不同。不知道,總覺得還會回去。」

「帶著顧星朗和孩子?」競庭歌勉強笑,「教我看曜星幛吧,我去瞧你的,然後告訴你。」

阮雪音失笑,「這種事看不出。且窺天機然後泄露天機,要短命的。」

「我本就短命吧。死之前要干成大事,才對得起一生取舍。」

阮雪音從不曾听她言取舍。她想問她舍了些什麼,競庭歌再次痛得停步彎腰。

「上輦吧。」

有婢子過來幫忙,共扶了人回輦中坐,阮雪音依舊陪旁側。

「老師離世後,我常夢見她。然後明白過來,那最初幾年艱澀,或也是她為將我磨成這般心性的手段。」

「然後又開始怪她麼?」

競庭歌搖頭,「我覺得現在這樣沒什麼不好。所以跟你一樣,只剩憑吊和遺憾。」

還有想念。老師在世時阮雪音很少想念她,許因如今有情有暖學會了愛,更因斯人如水逝,很多感受亦變。

她其實有些話想對競庭歌說。

終覺不該在這非常之時。

華輦抬著她們穿行重樓拱門間,宮廷高木與蓬溪山林天差地別,但二人相伴一如少年時,也便剎那恍惚覺得仍在少年時。

山月好,遠勝宮牆月。卻終無再少年,她們都將為人母,在自己選定的路上如長河一去不能回。

距斗輝殿尚有一兩里,華燈極明,將周遭光耀如白晝。競庭歌不知是否顧星朗特意安排,想揶揄一句師姐夫就是會做人,使壞不忘禮數周,終不夠氣力,疼痛愈劇而間隔愈短。

崔醫女候在殿門外,穩婆也在,接了人忙忙往里扶,留阮雪音隔一扇門在外間。

「生產難免見血光,夫人懷著小殿下,不便入內。」

阮雪音心知顧星朗不會做傷天害理之事,也便安坐。雲璽不願阮雪音帶孕守夜,很快布置了軟榻供她歇息。

其實很倦了。

她歪躺下閉眼,朦朧間听見屋內偶起聲,該是疼痛更劇而競庭歌忍不住哼哼。那哼聲也輕,間隔很長,恐怕有時辰須等。

她想了想要否去披霜殿通報,一來人家是親姐,二來孩子出生後顧星朗若真有盤算,紀晚苓在也能幫著說話。

算了。已經夜深,不便叨擾,待孩子出生再請不遲。

這般結論,攏著薄被開始盹。不敢徹底睡著,她強繃著一縷精神,也便時有時無地魘,倏忽是蓬溪山,倏忽是鎖寧城,如居溪邊的下雨天,少年的阮仲,面黃肌瘦的幼年競庭歌。

夢里她們在蓬溪山的歲月漫長如一生。

又太快,忽如寄。

然後日色自竹林縫隙間打進來,彌漫漸成光海,顧星朗在那光明處伸手拉她的手。

顧星朗在子夜的挽瀾殿召臣工。

一個接一個進了又出,仍是梧桐下長案對坐,只地方搬到了前庭。

有深談,有哭訴,有起誓,有長跪,形形色色的君臣畫面在月圓的夏夜通宵達旦地上演。

寧王進來時破曉將近。

「七哥從不言要什麼,無所求,反叫人憂。」

「臣弟所求,此生難得,不提也罷,更與忠君之事無關。」

他依舊那樣笑,肆意而蒼蒼,二十余年不曾變。

紀晚苓在麓州時曾傳信寧王府,顧星朗是知道的。想不通,而終于這句「此生難得」間隱約听出了端倪。

事未畢,他按下細碎感應繼續傳召。各地兵馬動向開始有消息,長夜挽瀾殿人來人往如天上街市。

上官宴奉旨坐在清晏亭等待。有酒有菜,破曉至黑,他以肘撐腮听蟲鳴打盹。

數里外斗輝殿內聲大起來。穩婆的叫喚,屋內盆缽相踫,門幅開了又合,阮雪音夢中驚醒。

競庭歌喊得至烈。

似還念念有詞。

阮雪音渾渾噩噩打起精神,由雲璽服侍著飲水、擦臉、飛快進食,開始兜手在門口來回。

聲聲喊,如溺水之人痛苦呼救,叫人心燒如焚。

她听了一炷香時間還不聞進展,推門而入,唬得里間一堆人勸︰「夫人懷著小殿下見不得血光!產房腥熱,不合規矩!」

競庭歌喊得越發淒厲,似听到了阮雪音聲響,高聲哭「我好疼——小雪——」

「祁宮的規矩,不是我蓬溪山的規矩。」阮雪音撇開一眾婆婆媽媽長驅直入,至榻邊拉緊競庭歌的手,

「喊也是消耗,閉嘴!不是說記得那呼吸之法?此刻照著來,否則白費氣力!」

競庭歌披頭散發,渾身已經汗濕透,面皮粘在臉上強烈的憋悶。她反握阮雪音的手循記憶開始呼吸,初時不得要領;漸聞極冷靜話音耳邊響,讓她深吸,屏息,再呼時灌注所有氣力于小月復狠狠發出去。

腥熱產房慢慢平寧下來。

穩婆亦不敢呼天搶地喊用力,照著阮雪音定的節律緊盯進程。「使勁啊,能看見頭了!」

阮雪音其實也緊張,學理頭回付諸踐行,這般當場陪著競庭歌生孩子。

女子生產九死一生,老師說的。

「還有氣力麼?實在沒勁了給你灌參湯。」她另只手亦覆上來。

競庭歌慘白著臉咬著牙搖頭,「還有多久,我努一把。」這般說,再次深吸氣。

「快了快了!再來三五個回合興許就出來了!」穩婆在那頭緊催促。

阮雪音不敢去那頭看,聞言也覺該一鼓作氣,「那就別停,照疼痛節律繼續。」

整間產房陷入詭異的潮熱、涌動和悉簌。

深重的呼與吸,只聞穩婆抑制不住地「頭快出來了!再使勁!使大勁!」

「這一口要長呼,用力到底,否則孩子頭會卡住。」阮雪音在旁,握著她的手也濕得浸透。

破曉將過了。

第一支曦光落入祁宮,顧星朗覺得在挽瀾殿,上官宴覺得在清晏亭,阮雪音覺得在斗輝殿。

競庭歌聲嘶力竭喊了聲「混蛋」,人人都覺是在罵孩子父親、正于數里外亭中等候的上官宴。

只阮雪音知道她喊的是慕容峋,那一聲呼出又落下,嬰孩啼哭聲響起來,曦光正打在腳旁地面上。

有宮人自斗輝殿魚貫出,兵分三路,第一路率先抵達清晏亭。

「公子喜得貴女,奉旨,這便隨小的前往探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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