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四章 鎖寧浮塵

顧淳風穿戴一新出現在花園時紀齊完全不敢看她。

畫面過分清晰拍在腦海里,他恨不得將自己敲暈回屋睡,醒來忘光了才好。

哪里是能睡的,他得帶她去尋顧淳月和阮雪音。珮夫人要見父親,父親還沒回,已經這個時候了,說不得便會留下用晚飯。

他心中叫苦,頭回覺得家中園子太大,好一頓暴走仍不見大嫂和珮夫人的影。偏身旁浴後香氣若有似無被初夏暖風帶入鼻息,聞一回腦中便有畫面,越走腿越軟,整個人都有些渾渾噩噩。

「你今年該滿二十吧,不是小屁孩兒了。」忽听散香那人開口,如常清脆,「這些個荒唐事以後少干,今日是我也罷了,若換成柴一瑤,看人家不告你個孟浪輕浮,說不得便要拆了這門親。」

是你怎麼就罷了?你不是女的?!

「根本沒結親,何來拆。」紀齊悶聲接,又忖若是柴一瑤在里面他根本不會去,是她才隨性。

畢竟熟,熟了近二十年,又在自己家。

「快了吧。你哥便是這個年紀上下迎娶的長姐。男子成了家,心智會長得快些,于立業也有好處。」

同沈疾的事塵埃落定後她便成了這樣。紀齊不喜歡,還想她回到從前嘻哈蹦的模樣。

該死的沈疾。都在軍中,打架之後兩人又見過,冷面相對,紀齊不再管他叫「哥」。

「我不會娶柴一瑤。你別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壞人姑娘名聲。」

淳風稍挑眉,暗忖難道還惦記競庭歌?

不是她管得了的。為今所想,修文習武多深造,做個有用之人罷了。

顧淳月和阮雪音還在廊橋上觀景,有一搭沒一搭敘話。淳風遠望見了,快步過去,笨手笨腳抱了紀宸起來逗弄,孩子哇哇哭,又被淳月抱進懷里哄。

「跟你還不熟,多幾回就好了。」淳月但笑。

「跟姨母還認生,不乖,好玩兒的不給你了。」淳風作勢點孩子臉頰,沒真踫,紀宸更哭得來勁。

「待小佷兒出生,我日日去折雪殿瞧,保管他跟我熟,抱回靈華殿都不哭。」淳風再道,笑看阮雪音。

阮雪音點頭,「如你所願,我沒意見。」

「待小殿下出生,你還在不在宮中都未可知。」淳月也笑,「明年的事了。」

淳風不作聲,阮雪音亦默,紀齊陪在旁本就有些插不上話,忽眼前一亮瞧見救星,

「父親回來了!」

阮雪音來不會只為陪淳風看孩子,顧淳月一早了然。也便攜了眾人下廊橋,寒暄略敘,以幫忙母親備晚飯為由,帶著淳風紀齊和孩子離開,留得紀桓與阮雪音在鐵線蓮牆前賞花。

「雪音你久站不得,若累,喚婢子備座椅。」離開前她道。

方才橋上就有座椅,淳風還覺奇怪,「是初孕的緣故?」

淳月點頭︰「有孕之初,久站久坐都不好,最要緊是休息。你今日帶珮夫人出來,已算犯錯。」

淳風頓時緊張,拉阮雪音衣袖,「飯也別吃了,直接回宮吧。這鐵線蓮雖少見,哪里值得受累賞。」

阮雪音輕拍她手背,「我同紀相就幾句話,關于競庭歌的,你先隨長姐去。」

初夏黃昏至,日色打在花枝上,將深邃藍紫折出漸變的彩。紀桓負著手,與阮雪音並立牆前,兩人都仰面賞花,好一陣方有人開口。

「我與她初見隔河岸,她在北,我在南。」

不是浮橋。自然。阮雪音早在心里千百遍確認過答案,听他親口講出來還是頃刻酸了鼻尖。

「臨近除歲,河上半封凍。她很好看,一身布衣亦于人群中顯眼,站著一動不動,便更顯眼。」

那是顏衣的臉。阮雪音心道,沉默往下听。

「我初以為她在觀河景,怪道接天的浮冰與水有何可觀,多看兩眼,方知她在釣魚。」

釣魚須撐竿,怎麼是多看兩眼方知?

「她整個人傾靠在闌干上,極細的魚線綁在腕間,另一只手捏著細線上端,就那麼一動不動盯著河面。該少有人注意到她在釣魚,該等了許久,以至那魚線微動,她竟沒反應。我猜她是走神了。」

老師是愛走神,其實並非走神,而是想著算著別的事,忘了手中活計。

自己也這樣。

但競庭歌就能一心幾用。

「嚴冬垂釣冰河上,有意思,蓋因能釣到魚的可能實在很小。我見魚線微動而她不動,好奇是否真有冬魚上鉤,一時便有些急,揚手在這頭向她招。我很少做這種事,自知滑稽,但許是掩了身份在他鄉吧,仿佛便能暫拋下許多禁制,做一回自由人。」

大半生不出錯如紀桓也有想做自由人的時候。

所以紀晚苓該也有。她該沒做錯。

「她完全沒看見我招手,仍盯著河面發呆。魚線動而不拉,時機轉瞬逝,我俯身找石頭撿起一顆便往她那頭砸。」紀桓持續負手望鐵線蓮紛繁,眼底似有淡笑,

「水花是驚醒了呆鵝,自然也嚇跑了魚。我扔過去之瞬便反應,哪里還來得及。而她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麼,抬頭朝這邊看。她笑了一下。」

是啊她笑了一下。邊境對白深烙在阮雪音腦中,幾度夢回。那是老師的笑,不是顏衣的。

「那笑不來自歡愉,更像出于禮貌,我覺得是敷衍。以奇法釣冬魚被人發現了,不願解釋糾纏、不願與人交道,尬笑回應,然後遁走。她笑完果然收線跑了。」

兩人並立持續不動。所有這些話就像是花在說,花在听。

「我居鎖寧,有要事在行,雖好奇,到底不會為這種遭遇追根究底。小姑娘貪玩,異想天開,也是常事。但半柱香時間不到我又踫上了她。在一間地下賭坊,她以微注贏了滿缽,要走,桌上一群男人不讓,我正想設法救美,她拿了贏來錢兩中的不到一半,說剩下的不要了。」

老師與紀桓同時出現在河邊,又同時去往了同一家地下賭坊,在當年當事人看來,或為緣分,以阮雪音歷過去冬長役的觀感,更像必然。

他們分別因為同樣的緣故走了同樣的路線,所以時間相恰地反復遇見。

反復麼?往下听才知道。

「她應該也看見了我,依然不往來,徑直離開。我好奇更甚,依然不打算追究,更沒有唐突結識姑娘的怪癖。」

阮雪音終于轉頭看他。一而再,經不起三,所以遇到顏衣時,還是唐突了。

命。

「後來進食肆,再遇到她。我發現她點的四樣吃食,和我的完全一樣。」

紀桓和顏衣的約會也自食肆始,每回都是早飯。同一家?

「但她不吃,讓店家一一包好,拎上離開。那日余下的時間,我沒再見過她。」

這番述里從頭至尾沒言「她」是誰。

而這場初遇里竟真的沒有一字對話。

那就必然還有第二次,鐵線蓮的花種,青川極北的奇石。

果然就是十二月的那兩次,姝夫人所言確切。

「第二次在除歲當日。又是清晨,鎖寧城郊小樹林。我實沒想到會在這種時辰這種地方又遇見。總共兩個人,沒有回避的道理,我問她清早來林子里做什麼。」

阮雪音直覺得老師該沒答。

「她沒答,從荷包里抖出些似乎花種在手心,遞給我。嚴冬飛鳥絕,林子里靜極了,我下意識接,仔細收好。我以為她不能說話。」

實在奇遇。但這種事就是會發生,千百年來一直有,謂之莊周夢蝶。阮雪音自方才轉過來就沒再轉回去,始終看著紀桓的側臉。

鐵線蓮的藍紫並暮色鑽進了他瞳仁。

「我們漫步林間,走了許久。她很喜花植,一路采摘,通通扔進隨身的小竹簍里。我猜不透她身份,河邊垂釣、賭坊穩賺、清晨獨入偏林似為尋花。可能是個人物,也可能只是尋常百姓家不安分的女兒。我覺得不必問,她想說自會說。

摘一株既紫且翠的花葉時她說,北方有石名紫翠,晶瑩剔透,晝綠夜紅。」1

1  557  人生若只如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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