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八章 擲千金

紀晚苓于第二日出宮至茶室,名目是珮夫人初有孕,須靜養,霽都城的女課事宜,暫由瑜夫人領餃。

前一日今上與當朝相國紀桓明光台飲茶,也為人樂道。據說前者向後者長揖行了學生待老師的大禮,令觀者皆嘆︰

一日為師終身相敬,天子心懷。

阮雪音有孕的消息自也傳到了麓州,民眾熱議遍街坊,獨九思巷內上官府噤若寒蟬。

這麼個昔日張狂的家主,竟將一整個府邸教得比皇門宮室更嚴謹。競庭歌每每立廊下觀院中無聲往來,都覺三十年河東。

生時再不待見,口口聲聲不認這場父子,一朝死別,還是心軟,還是要回來挑家族前程的大梁。血緣之題,她下山這些年來觀瞻,實在比以為的更強大、更牢靠。

以至于老師離世那個日夜,阮雪音流過的淚,她一直覺得,至少有那麼幾滴是為阮。

那丫頭永不會承認罷了。

肚月復已經隆得高高,而她沒多少累贅之感,除了夜里睡覺難受。暮色至,今日上官宴說了要回來吃飯,她也便不急,扶著肚子觀高牆外極遠的落霞。

「如夫人,抓到了!」一名婆子這時候過來,神情叵測低聲氣。

競庭歌一挑眉,「幾個?」

「三個。」

競庭歌挺著圓肚一身主母派頭,氣勢洶洶連過三進院到了大門口。

居然是一個男人兩個小孩,鰥夫帶兒女雙全的局面。男人被綁死了雙手押著,兩個孩子分別被兩名家僕按了肩,倒都志氣好,高昂著頭很不屈的樣子。

「小小年紀,」競庭歌扶肚,慢吞吞走到小女孩跟前,「做什麼不好,跟著沒骨頭的父親來人家門口燒紙。不是頭一回了吧。」

自上官家定居麓州,門前燒紙的事就沒斷過。上官宴的意思是不管,競庭歌懷著孩兒卻受不得這喪門氣,兩個月來抓了一茬又一茬,已經送了五茬去官府。

據說都不了了之,連頓板子都沒賞。

殺千刀的,舉城欺負一家人,兩個月了還沒消停,百姓哪有這麼長耐力?

她誓要將幕後主使抓出來,順帶攪麓州的風雲。霽都那頭大事畢,信王將歸,正是好時候。

「頭一回。」卻听小女孩脆聲應,晶亮眸子眨啊眨。

「昨兒不是你們?前天那幾個人,可已經送去衙門了。」

小女孩轉頭望小男孩。小男孩睨著競庭歌道︰

「昨日是我。」

觀之也不過七八歲。「你跟我們家有仇?」

男孩搖頭。

「那就是忠君愛國得很,咽不下先君和先太子的惡氣?」

男孩竟認真想了想,點頭。

「教得好啊!」競庭歌終向那五大三粗卻頗齊整的男人,「閣下必也是義士,我家老爺最喜義士,既來之則安之,一起用頓便飯吧。」

上官宴到家進正廳所見便是這幅場面。

競庭歌挺肚寬腿坐在素日位置,桌邊還有兩小一大,五口之家其樂融融。

「老爺回來了!」她如常諂媚,笑吟吟過去扶。

上官宴如常應承,說了些行動不便坐著就好的體貼話。

競庭歌遂又將門前巧遇燒紙的故事講一遍,雙方都無尷尬色,弄得上官宴也不好尷尬,坐下稍理衣擺,問︰

「已經燒過了?我在後門下車進府,沒瞧見。」

那神情語氣仿佛錯過了盼望已久的節目。

「沒燒起來。」競庭歌笑嘻嘻,「常媽媽說紙銅錢紙元寶剛沿牆角碼好,還未及點火,這不,就被妾身請進來了。」

上官宴邊點頭邊提箸,很餓似的,「進門是客,不必拘束,吩咐廚房再加幾個菜。」

競庭歌正給他斟酒,聞言照辦;又見他示意給那中年男子也滿上,再照辦。

「兄台本地人?」上官宴抬手,先干為敬。

那男子自被請進門便有些反應不過,一直寡言,見狀也干了,悶聲答︰「是。」

「家住何處?家中可還有妻子父母?」

「只我們三個。」小女孩答,「他是我爹爹,親的;他是我哥哥,認的。」

「我是撿的。」小男孩面無表情補充。

上官宴再舉起重被斟滿的酒杯,「兄弟這單生意,什麼價錢?」

那男人眉心一跳,旋即肅容︰「身為祁人,行該行之事。」

上官宴看一眼飯桌上風卷殘雲,小女孩一手一個雞腿直咂嘴,「兄弟這般氣節,倒不避忌在我府上吃喝。」

分明是競庭歌綁進來的,而院中家丁排排站,人手一支棍,傻子才跑。那男人苦于無路,此言正是台階,當即站起向兩個孩子︰「走。」

小男孩旋即站起。

小女孩雞腿還在手上,晶亮眸子眨啊眨。

上官宴自腰間模出一樣東西放桌面,金燦燦。

競庭歌挑了挑眉。

「走!」眼見小女孩不動,男人沉聲去拉。

上官宴又模了一回合,又放,兩錠相排映碗碟明晃晃。

男人看了一眼,一手拽一個娃便往門外去。

「兄弟——」上官宴長聲,家僕十人已在院中排出擋勢。

男人不得不停。

上官宴起身至廳中央懸掛的巨大畫幅前,掀起畫,手一探,拎出沉甸甸一個提箱。

競庭歌挑眉更甚。

提箱上飯桌,極細巧的鎖被打開,金光耀目滿室生輝。

顧星朗不是將此人的錢財斂了大半?還有這麼多?!

她看著一箱目測三十個金錠,心道虧了啊,就為問個上家花這麼多錢,人笨果然只能多掙錢,拿錢買腦子。

「這箱夠姑娘嫁人小子娶妻了。兄弟若還想成個家,也夠。便有一街坊的叔伯親戚要接濟,管他們一輩子,想來不難。」

男人終于回頭。

半炷香後父子三人自後門出,華燈燦庭廊,上官宴酒足飯飽回競庭歌屋里躺倒。

「城西扇子街米鋪掌櫃,是溫家的人?」剛那男人供出來的上家。

上官宴斜歪貴妃榻,競庭歌岔腿豪邁坐跟前。

「他听城南鐵鋪王麻子的。」

競庭歌眨眼。

「所以王麻子是溫家的人?」

「王麻子听城北群芳館鴇母的。」

競庭歌只覺小半生英名受到了侮辱,一時便有些聲冷,「那鴇母又听誰的?」

「溫據,溫斐二堂兄之子。群芳館便是他開的。」

「模得倒清楚。」

「早年來麓州趟水便模過了。和溫據的梁子也是那時候結下的。」

「怪不得有人日日把你家當墳頭,你大氣不敢出。原是經年的私怨。」

上官宴微闔的眼睜開,盯著頭頂天花。

「顧星朗想用你撬溫家的深根吧?」競庭歌傾身,肚子太大,有些難,「帶我一個。上官家復興,算我一份。」

上官宴豈會不知她算盤?猜不到細節,方向總明確。顧星朗和她以自己為結繩,反之,他也可以縱兩頭以制衡。

「親一下。」

競庭歌蹙眉,不情不願往那頭探,「你過來些,我卡住了。」

肚子卡住了。

上官宴慢吞吞朝榻邊挪,重闔眼,「面皮摘了。不想被這麼丑的臉親。」

案頭桌上皆以清水琉璃瓶盛雪白梔子花,入夜幽香比白日更甚。面龐卸下拘束,競庭歌也覺松快,只嘴唇不快,她絞濕絹子擦兩把。

「我臉很髒麼?」

親了貓貓狗狗也要擦的好吧。競庭歌兀自飲水不理他。

「你比你師姐爽快。昔年在韻水幫她大忙,也沒得這般謝,還是我親的她。」

競庭歌半口水嗆在喉間︰「你親過阮雪音?!她還能讓你——」

「偷襲。量她不敢對顧星朗說。」

我敢說啊。雖不算什麼,顧星朗那副傲嬌德行,氣氣也好。她有些開懷。

「從前在蒼梧與人談條件,遇到我這樣耍流氓的,你也答應?」上官宴轉頭看她,臉圓圓,是胖了不少,別有一番可愛。

「就答應過你一個流氓。真別說,蔚軍之中,流氓很少;值得談條件的文臣,老頭子居多,小人如陸現,也非之徒,你父親就更不用說了。」

但不是沒遇過言辭挑逗或試圖動手動腳的。

她在心里把那些嘴臉暴踹一遍。

「看來御徖殿里那位才是最流氓。」上官宴瞥一眼她肚子。

競庭歌難得沉默。

「听說新區要建城,最近他也在,與阮墨兮日日同進同出。蔚國此朝嫡子,怕是很快也要有眉目了。」

「那麼些金子,」競庭歌終接口,卻是生轉了話頭,「放在正廳懸畫後,你也真財多不怕露。」

上官宴笑起來,「隔三差五換地方,這兩天剛好在那里。」

「探個上家而已。你有多少金子夠這麼花?孩子要挾,跟蹤監視,哪個不比這個強?」

「能用錢直接擺平的事我從來不費旁的力氣。你說那些個,費神,費時,費心情,哪個比這個強。」

竟然很有道理。

「至于今日重金,」他深吸幾口梔子香,「咱們在麓州,總要有府門外的人可用。一次給到位,他日辦事,也好開口。」

「顧星朗要你怎麼做?」

上官宴搖頭,真不知道。那小子心思之深,從頭到尾的指令不過去蔚南、居麓州兩項。

和一句「四時輪替」。

「你手里幾張牌?」競庭歌聲更低,「夠用的話,直接玩兒大的,拱溫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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