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六章 五月喜

顧星朗最初反應是不信。

再刻反應阮雪音沒那麼傻,不至于為應眼前難擺出這樣一句話。

即便只是「或已」。

當著顧氏先君、滿朝文武的面,若過些時候證實沒有,太顯得兒戲,更像臨時編排的愚蠢借口。

再再刻他反應,每月上旬總有幾日須清心寡欲,這個月,沒有。而今日已經二十五。

喜脈多久能模出來?

換個人他心里還會打鼓,但她是阮雪音。

總不會就在剛才,左手搭右手,現模的?

他本就看著她。阮雪音稟奏,也仰臉看著他。

兩人目光相接,隱于深處的忐忑很快散開,化作一些難言的春日氤氳,眼中分明有笑,又似不止于笑,萬語千言。

不過三個最多五個瞬間,于朝臣而言只是幾回合呼吸。「張玄幾。」便听顧星朗復開口,聲在高處依舊空明,卻與先前全不同了。

「臣在。」兩朝太醫局老臣一年比一年見老,後背微佝僂,音色也深沉。

「今日是祭陵,本不該在百官們面前診脈。但皇嗣之題,眾卿憂心、朝野惶惶,非一夕一時了。珮夫人若當真有喜,叫父君母後親耳听得,也是美談。」

「是。」張玄幾會意,原地未挪望滌硯。

滌硯也會意,快步過去詢問,少頃,有侍從取了醫箱至。

陵園之內,只能站著診;崔醫女不在,按規矩張玄幾須懸絲診脈。遂隔著台階上下,由雲璽將極細三段等長的絲線分系在阮雪音左腕寸、關、尺部。

春日傍晚,暮色降得慢。雲霞由金黃至橙赤,漸漸又粉,爛漫過後的溫柔。

顧星朗只覺得慢,景弘八年一整個春的晚霞都似疊在了這一日。

三段絲線還捏在張玄幾手里。

長久凝神之後他絮絮向雲璽問話。

終見老御醫轉身,面向了自己,畢恭畢敬,似有喜色。

是喜色麼?

顧星朗心跳加快。

「回稟君上,夫人脈象,確為有孕之象;臣方才詳問雲璽姑娘近來夫人飲食起居,也具表征。」

這話回得不清不楚。「說清楚些。」

張玄幾跪拜︰「君上,懸絲診脈,終存疑竇,須回宮後由崔醫女再號,方得確切。」

傍晚雲霞在入粉之後黯得快起來。周遭鴉雀無聲,群臣腳步、馬匹踢、車 轆吱嘎都如煙塵般層層蕩遠。

出陵園阮雪音奉旨上了聖駕。

玉白車簾間精繡的龍紋頗張揚,阮雪音總覺與從前不同。「以前的比較柔和。」她上車坐定,盯著那些飛龍的爪。

顧星朗盯著她,「真沉得住氣。」

阮雪音方回頭,「不確定,自然不說。」再忖調皮道︰

「你不是一向算著我的日子?這個月沒有,倒未察覺。」

忙著食色。顧星朗心頭答,有些慚愧,「此時仍不確定?我以為你開口稟,總有數。」

「不確定,但有數。開口之前我自己模過,像;而月事遲了大半月,眼看五月將盡,這是確切的。」

顧星朗其實辨不出此刻感受。由最早欣喜、忐忑、緊張到這會兒懸在半空不上不下——

人間五味齊備,整個人都有些飄。

「怎會模不確切?你與張玄幾皆是高手,有與沒有,號完脈還不明白?」

阮雪音一咳,坐近些低聲,「通常而言,有孕一個半月後方能切出喜脈。我回來那日四月十一,今日也才五月二十五——」

「正好一個半月。」顧星朗快口接,「所以是那一日?」

那日挽瀾殿是為禁忌,事後阮雪音總避著不提。「便算是那一日,」她再咳,「正好一個半月,脈象豈是明顯的?張玄幾所言中肯,相比直接把脈,懸絲確不夠準。便回去讓崔醫女再診,總歸有與沒有,日子一長,自見分曉。」

什麼日子一長。還巴巴等著肚月復隆不成?「我不。我今日就要知道。」

阮雪音對此人門窗內孩子氣早已不怪,只是笑,微掀車窗簾往外看。

暮色近無了。但這個春天真長,初夏仍有青蔥意,芍藥香天長地久漂浮在霽都的上空。

珮夫人有喜的消息于五月二十六一早傳遍祁宮。

據說那日早朝臣工們皆賀君上大喜,而顧星朗全程面帶微笑似中了邪。

折雪殿的春意從牆內溢出牆外,殿門大敞迎人來人往。阮雪音睡到日頭高高方起身,推開寢殿的窗,覺得一整個人間的艷陽都到了跟前。

竟真有這一日,惶惶與猶疑似雲散,萬千陰霾不及一顆新生。

競庭歌那時候也如此麼?所以溫軟,寸許柔腸都給了小小的她或他。

她下意識撫小月復。

午膳後顧星朗回來,據說在煙蘿水榭宴了一些臣工。必都是精挑細選過的人,必都有的放矢,阮雪音沒問。

滿朝文武作何反應,霽都城百姓是否也知道了,消息有沒有傳出祁國傳遍青川——

她都沒問,不想知道。

她看他微醺著歪在窗下,四仰八叉,從頭到腳沐在潑天的日光里,只覺得這樣三個人窩在一方小天地,無限足夠,再不需要更多。

遂輕手腳過去,坐下,模一模他耳朵,「大白天喝這麼多,折子不用批了?」

「兒子會批。」他闔著眼笑,嘴角牽上眼角。

阮雪音撲哧︰「等他會批,猴年馬月。」稍頓,

「若是女兒呢?」

「女兒一樣批。白國都出女君了,我顧星朗的女兒,封個皇太女不為過。」

阮雪音知是酒後沒遮攔,輕摩挲他耳垂,「這話你在屋內同我說便罷了。」

顧星朗依舊闔著眼笑。

「一世安樂,有夢有愛就很好。我不想他們趟皇室時局的漩渦。」阮雪音繼續說,日光罩著兩人隔絕出碧雲天。

顧星朗睜眼,「那沒轍了。除了你誕下的皇子皇女,我沒有別的繼承人可選。」

因為弱水三千他只取了一瓢。

而所有人都在強調,她的孩子不能承襲大統。

關關難過關關過。阮雪音趴下去貼他胸膛,「無盡夏的眉目,要試試麼?」

前些日子與擁王側妃一席談,她盡數轉給了顧星朗。

「不是快到花期了?再觀摩觀摩,最好有九成把握再進去。」

他沒說不許她進。阮雪音五味雜陳。卻在下一刻被推搡著起身,剛坐正,腿上一沉,熟悉重量壓下來。

「喂。」

眼見他復躺倒,豎耳凝神貼自己小月復,阮雪音哭笑不得,「做什麼。」

「听听我兒睡覺打不打呼。」又眨眼看她,「還是正在玩兒?」

真糊涂裝糊涂?阮雪音捏他臉,「這會兒就能玩兒能打呼,怕是懷的個神仙!」

顧星朗一臉富足,重閉上眼,「你若再沒動靜,我都要懷疑是我有問題了。」

其實照昔日避孕那丸藥的效力之強之穩,又兼她在白國受鳳凰泣重損,能這麼快有孕,已算肚子爭氣。

或也確因此人實力超群?

「自然是你的問題。」這般想,嘴上卻不饒,難得有機會逗弄他,「我都好久不用藥了。」

「胡說。」顧星朗猛睜眼,醉酣途中驚坐起,「分明是你藥毒未清。所以說不要亂吃藥。」

阮雪音看著他抿嘴笑。

顧星朗越想越氣,「今年是不行了。等孩兒出生,下回合,你給我等著。」

下回合的意思——

「生孩子很疼的。」阮雪音正色,又眨眼撒賴,「一個可以了吧。」

顧星朗微笑起來,十二分奸詐,「我這人小氣,被扣了帽子,誓要證實力。夫人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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