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九章 無盡夏

靈華殿內人來人往,卻有條,腳步聲急而不聞人聲呼喝。阿憶如今掌事,曾對阮雪音說過,這般沉穩的行事規矩都是多年來阿姌教,整個靈華殿最鬧騰的,不過一個顧淳風。

如今沒人再提阿姌了。

封亭關三國審判,人人知曉了那位靈華殿大婢的真實身份,知曉了她的貴重、悲涼和只剩唏噓的終局。

卻又到松月櫻開時。

枝條垂,形如傘,花蕾緋紅,盛開者白,一把又一把茫茫砌雪的傘間如落霞光影散。

阮雪音猶記得兩年前初入靈華殿那個秋,這些枝條花葉均敗的櫻樹只如傘骨。淳風窩在珠簾後面讀《大學》,人人都道她是禁足;後來阮雪音曉得了,她是剛從祁北回來,送別埋葬了阿姌。1

這庭院整潔精美依舊,如今再看那些格局層次,竟頗有東宮藥園的影子。

阿姌是知道的麼?她母親的前半生。

以至于庭院布置亦承其精髓,天長地久繁盛在祁宮。

有些人死了,卻像永遠活著。

崔醫女已在寢殿內診治,顧星朗攜諸王並家眷往正殿坐等。

人是被沈疾抱著馭忽雷駁一路送回的靈華殿,故比明光台下來的眾人還要快。按理宮室之內不可馭馬行進,外臣亦不能無旨進出後宮殿宇,但一來他是沈疾,二來受傷的是淳風,忽雷駁單騎長驅直入,無人敢攔。

听說有審慎者在御花園側道上勸阻,被沈疾一聲「滾開」唬得也不敢作聲。

此時他跪在廊下,因壞了規矩等著處罰。顧星朗並不說什麼,只往正殿去。阮雪音心急快步跟,依稀听得後面一道女聲低問︰

「那是無盡夏?」

庭西兩個不起眼小圃,一圃繡球一圃無盡夏,去歲她栽的,未免惹眼故意置在靈華殿。2

尚不到花期,外行乍看枝葉根本瞧不出差別,更外行的單憑枝葉便連那是繡球無盡夏都未見得認識。3

誰?

辨聲像是擁王那位年長側妃。她稍回頭以余光確認,果見石榴紅裙的少婦正邊走邊盯著西側小圃看。

「實在懸心,還請君上允淳月進去相陪。」入正殿,顧淳月根本坐不下去。

阮雪音也懸心,「臣妾也想進去。」

紀晚苓自不能落下,一時三人皆往寢殿,小漠早已守在殿內。

他雖年紀小,到底是男兒,沒在榻邊,端端正正坐在圓桌邊擰緊了眉。

「春來衣裝薄,擦傷不少。」崔醫女離榻過來回話,「其他倒好,骨傷在右臂,不嚴重,也得益于殿下輕盈、又有些墜馬自護的本事。」

左臉頰上亦有輕微擦傷,阮雪音目力好遠遠見了,只覺心疼。

「還勞崔醫女悉心照拂。」顧淳月道,「右臂常用,斷不可有遺癥,身上也是不能留疤的。」

崔醫女應了,又對阿憶一番交代,出去向君上復命。

「這下好了,我傷了右臂,他傷了右腿,正好湊一對,誰也別嫌棄誰。」

三人過去,顧淳風白紙樣的臉帶笑。

阮雪音不知能說什麼,淳月輕斥︰「什麼話!位列春競已是破天荒,再不能有下次。回頭嫁了人,好好在家相夫教子,舞刀弄槍這些個,從此勿再踫了!」

戰亂結束三個月,婚禮遲遲未舉行,明面上自因沈疾腿傷,但暗地里另有周折,顧淳月多少耳聞了。

所以這句嫁人,嫁誰,也很耐人尋味。

淳風不接這話,只向阮雪音︰「他呢?」

阮雪音看一眼旁邊兩人,輕回︰「廊下跪著。」

「他那腿豈是跪得的!」便要撐起,下意識用右臂,瞬間疼得齜牙,「嫂嫂你去同九哥說,敢罰沈疾我這手臂也不要了,殘了斷了都隨便,我——」

「越發不成樣子。」顧淳月沉聲,「好好將養著,憑是什麼事,康復了再說。」

外間得了醫女奏報,眾人安下心來。諸王皆在,顧星朗不好一人去寢殿探視,遂吩咐了各回霽都城內御賜的宅邸休息,晚間依然入宮赴呼藍湖家宴。

都往外走,女眷們三三兩兩很快走到一處。

信王妃母家姓檀,原也在霽都,六年前舉族遷去了國都以北四百里的穎城。而王妃本人十九歲便嫁與信王為妻,多年生活在麓州,回霽都也不過一年一兩次。

「這兩年瞧你,越發不愛說話。今日觀賽,干脆全程扮啞巴,長公主起話頭帶你,你是接都不多接半句。」

信王妃閨名一個縈字,出閣前是潑辣姑娘,做了王妃,年歲漸長,竟一年年更見端莊,舉手投足皆是大家主母儀範。

她生在長在霽都,與紀、柴等大族千金少時往來都頻,從前因性子、年歲有差,同紀晚苓不算十分要好,而今年長,難得見故人,倒親厚了許多,說話也如閨中友。

紀晚苓小她好幾歲,歷來不是與人剖心的性子,聞言稍怔,旋即微笑︰

「檀姐姐兒女雙全,便趕著來數落我了。」

「雙全都是旁人看的。」檀縈小聲,「我不過一子,巴巴想著再添個女兒,偏不如願,眼看大的都五歲了。」她耳听八方防著人偷听,壓聲如耳語,

「原不該這種場合敘話,夜里家宴你去的吧,再敘。」

兩人都端秀,低聲交談而身姿面色俱佳,叫人想不出能有什麼見不得光的話。

這頭珮夫人和擁王的側妃便不同了。

阮雪音原本跟著顧星朗,出正殿門便緩了步速沿庭西花圃走。那石榴紅的側妃不知出于何種感召,越走越西,終趕在途徑那兩圃時到了阮雪音身側。

綠汪汪兩小圃,全不如砌雪落霞的松月櫻值得賞。兩人卻看得認真,擁王側妃先開口︰

「世人不太辨繡球與無盡夏,只作一種花。淳風殿下倒有心,一樣一圃,顯是行家。」

阮雪音靜望葉片青油油,「栽花為賞花,美麗即可,兩者太像,確沒有分辨的必要。觀葉而識花,王妃也是行家。」

擁王側妃笑,「臣妾生在長在祁南,幼年常隨家人往來白國,見得多自然會認,叫夫人見笑了。」

「王妃家經商?」本不用這般探她出身,回去問顧星朗便知。但有些話,當面問方得精要。

「藥材生意,小本買賣。」

阮雪音心下微動,轉臉看她。

「敢問王妃尊姓?」

擁王側妃笑得親和,而至于親近,「臣妾姓蘇。」

眾人皆出靈華殿,花圃旁二人已經顯著掉隊。

擁王回身,那側妃一福,快步跟上。阮雪音只得也挪步,但覺耳邊嗡鳴,盡是蝶語蜂鬧。

顧星漠最後出正殿,沈疾還跪在廊下。他走至他身前,觀周遭人少,慢慢蹲下,

「我很樂意喚你一聲姐夫。」

沈疾眉心微動,「十三殿下。」

「但前程,命途,確都是問題。若能選,我也願意她嫁個安穩大族。」

「殿下明睿。」

「沈疾。」

「臣在。」

顧星漠今年方十一,蹲著遠不及跪著的沈疾高,一直是仰視。「我打小希望成為九哥那樣的人,也希望成為你這樣的人。後來我覺得做你比較好,九哥他,取舍太多,失去更多。到今日我才知道,其實都一樣,心好,情深,重義,苦的總是自己。」

1  199  卷珠簾

2  445  揀紅裳

3  313  二入寂照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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