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庭歌走出近五里地,覺得再遠會趕不上听牆角,鬼鬼祟祟開始折返。
她換了野地行,方好憑一身翠綠掩在春木桃花殘牆間。五個月的身子已有些重,好處是比初有孕時穩當,她健步如飛,扶著肚子頃刻奔了三里。
為穩妥計文綺不會請上官宴入屋內談。
為防自己突然回來她定會面朝院門坐,第一時間遞眼色。
難為她提心吊膽了。競庭歌偷笑,至東牆下一蹲,發現壓肚子,干脆盤腿坐。
果有對話聲傳出來,時有時無,她秉氣豎耳朵听。
「我認得你這副神情。」是上官宴,「昔年你初入上官府,後來入主上官家,許多年來都是這副鬼樣子。籌謀未盡的樣子。」
「我初入上官府,宴兒才不到四歲,倒對神情這種模稜兩可的事記得清楚。」
「本不該記得,奈何你一來再來,最後鳩佔鵲巢。看得多了,想忘都難。」
「你父親辭世,這里只我一人。想為你母親報仇,此刻動手沒人救得了我。」
上官宴冷笑︰「你這女人的腦子確配得上狠毒心腸。」
他壓低了聲。
競庭歌忙站起來踮起腳听。
裙擺踫雜草有聲,極微,該被麥浪響動蓋住了。她閉眼放大听覺。
「你明知道我能來定是顧星朗允準,他必不許我殺你。所以我不會殺你。」
顧星朗也不會容上官宴隨便亂走。競庭歌驀然反應。所以沿路有監視。
大意了!
哪怕她易了容哪兒哪兒都不像競庭歌,這般蹲牆角偷听,勢必引起暗衛注意。
現在離開?
欲蓋彌彰,也平白放過探秘機會。
抓到再見機行事吧。
她踮腳更甚耳朵貼牆。
「祁君陛下要什麼。」
「真相。」
好半刻只聞春風過麥浪。
「真相已經大白于天下,當事人只要還在世的,都佐證了同一個故事。」
「但你有破綻。你第一次出現在蒼梧的時間,此後兩年冬春各一次的到訪,甚至顧星朗去歲讓他在蒼梧的人查過你入主上官府的時間,得到的答案是,永康元年。」1
他聲音愈低,
「那是你初登上官府的日子,不是嫁進上官家的日子。他的探子里沒有草包,為何千探萬探探出了這麼個結果。」
自然因續弦沒行儀禮,當時的家僕都被封了口。競庭歌順著往下想。
還是顧星朗的探子中已有人投靠了上官家?所以去歲風起之前為掩護文綺謊報了答案?
「祁君陛下是一定要打探這段私事了。」
事涉東宮藥園,而顧星朗在此役中多多少少受了她們的擺布,豈有不追之理。想來祁國那頭關于阮雪音身世也有微詞,月復背受敵,他當然要盡力解開未解的疑問。
且再听上官宴怎麼說。
半晌又只聞麥浪聲。
倒是說啊!
「累吧?要不進來一起?」
終于听得他開口。
話音卻在頭頂。
競庭歌做賊本就虛唬得心到嗓子眼兒,勉強沒叫出來,仰頭時面上已是告饒色,
「打,打擾了。」
她提起裙子便要撤,上官宴飛身而出攔下去路,「大姐帶路不情不願,听牆角卻比誰都賣力。」
「公子有所不知。」競庭歌粗聲氣,看一眼院牆諱莫如深,「這院子古怪,鎮上人幾多好奇,我也是見你進了這一家,方沒忍住跟來瞧瞧。」
「有何古怪?」
「听說常年家就住一個孀婦,也不與外人往來,偏從沒遇過麻煩。你說怪也不怪?她哪來的錢生計,又為何沒人敢招惹?」
上官宴睨她,「你怎知她是個孀婦?」
競庭歌眨眼,「所以不是?公子是,是她孩兒?」旋即瞪圓眼,「夫婿?」
上官宴一嗤,「大姐听了這麼久竟沒辨出人物關系。」
「慚愧。公子聲太小了。」競庭歌不動聲色退,「實在失禮。後會有期。祝公子闔家團圓。」
她只顧著退,全沒注意身後路況,忽後腳跟磕硬物尚未及反應,整個人直直往後栽——
以上官宴身手速度于動勢起時便可阻救。
他沒有。
多待了半瞬方旋步至旁側接住她後背往回一推。
素日直立裙擺垂落散開時,以競庭歌身形,看不出有孕。
後栽時半仰裙紗勾勒小月復曲線,那凸起便有些藏不住。
上官宴推她回去時很自然看到了。
小小一道凸弧,說胖也使得,匹配身形卻有些牽強。
一個有孕、其貌不揚、同听麥浪摘麥葉、說話語氣如故人又歪在文綺牆角偷听的,大姐。
上官宴神情深邃起來。
他沒再攔人,目送她踩著碎步再次離開。
那碎步也踩得造作,旁人瞧不出,他閱女無數一眼知其偽裝。
文綺還坐在梨樹下。
上官宴回到院中,石桌上茶水已經溫涼。
「我說你失了上官朔扶持,上官妧又遠在棉州,憑什麼繼續未盡之業。原來收留了貴客。」
原來顧星朗瞄的兩只鳥,而自己是那塊石。
「你知道從我這里問不出什麼,既不取命,這便走吧。」
「每年她忌日,你都要去燒紙放花,從前我只道你虛偽,故意做給上官朔看。」
一瞬停頓。
「你是她什麼人?」
「快出來吧。」文綺一嘆。
上官宴心內一震下意識往屋內看,卻听她繼續道︰
「從東宮藥園的余霧、陳年的遺憾里出來,忘記它們,往前走。上官一族的前程如今在你手里。」
二十多年了,他頭回覺得自己半世聰明竟怕是完全看錯了眼前婦人。
「你是誰,要做什麼,他從頭到尾就知道。她也知道。所以封亭關,包括你進東宮藥園的始末——」
文綺顯然听懂了他口中的他和她,不住搖頭,「走吧。每個人就干自己該干的。上一局百般預判設防搶先手,還是步步為子,年輕人,你們沒有痛定思痛啊。」
上官宴整個人微後傾,如觀風物般看了文綺好一會兒。「這話是讓我轉告顧星朗?」
「轉告所有人。宴兒,我活不久了。」
出小院上官宴沒有立時離開,一直站在田邊听麥浪。
下午日頭極盛,他背影極似清 的上官朔,只更挺直。
文綺亦坐在梨樹下長久沒動。梨花瓣瓣落在石桌上衣袂間,很多年來的很多個春日,上官朔就坐在方才上官宴的位置教她弈棋。
過幾日我要去像山。臨別前她告訴上官宴。
上官朔的遺骸不知去向。去冬離開封亭關時因顧淳風一句「不許收尸」,大軍揚長而去。
此後上官宴回頭尋,遍尋不得。他漸有些疑心是被文綺收了走,畢竟那期間她持續藏匿于人群中,化身過最歡樓鴇母,要行事也容易。
便這麼站到了黃昏。
不見造作大姐身影。
他動了動有些僵硬的腰腿,邁步往鎮中去。
1303 何時共剪西窗湖(下);417 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