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七章 血色羅

那婦人木著臉又看了阮雪音一會兒。

「好啊。」

這個聲音。與老師竟似,從那張青樓歷練飽經世故的笑面上發出來叫人錯亂。

阮說連聲音都似,居然一似大半生,殘夢五百年。

阮雪音沒多問,沒提面皮之事,領著乍看仍不過最歡樓鴇母的婦人徑直回到競庭歌身邊。

這種時候不可能隨便帶人,競庭歌幾乎于瞬息間猜到對方身份,上下打量,挑眉眯眼。

淺而有序的腳步聲響起來,踩踏雪地窸窸窣窣,是寒梅般姝夫人,走得急,面上有笑,頃刻到了跟前。

「阿綺。」

鴇母凝神看半刻,神情有些惘,終也彎起唇角笑︰「夏杳裊。」

「二十一年了。」

「你沒怎麼變。」

故人重逢恩仇泯,也無風雨也無晴。比以為的還要平淡,阮雪音和競庭歌皆有些無措。

「本宮當然也要同行的。」姝夫人轉而向兩個姑娘,「有勞。」

腳步聲再次響起來,窸窸窣窣,更輕盈,翻飛至慕容峋那頭驟停,

「懇請陛下,允臣妾陪母妃同去!」

天際鳥鳴不絕于耳,將尋常稟奏渲染得有如死別。慕容峋沒立時應。

又一聲,自祁國隊伍里傳出,是顧淳風跳下了車。

積雪被踢踏入空,她飛步過來,直奔鴇母。

走得太快,幾乎要抵上對方面龐,阮雪音驟提心,淳風卻沒有下一步動作。

她退回寸許,死死盯著鴇母逼真的臉。

「揭下來。」

分明強橫,她面上卻無慍色。阮雪音既知顧淳風早不是昔日顧淳風,此刻看來,她走得比她以為的更遠。

鴇母也無慍色,且順從,聞言抬手,指月復磨頜際往復來回。嚴冬凜,似是難揭,好半晌終有空隙現,她極熟練三指發力鑽入空隙一把將面皮整個剝離臉龐。

越卓絕的易容技法,面皮越薄而揭下仿如無形。阮雪音覺得這面皮之薄而無形比冷宮中阿姌那張更見功力。

「殿下——」婦人揭面同時啟口以至于眾人都沒來得及看清她的臉。

啪!

便見顧淳風揚手一巴掌甩過去將對方尚未出口的話生生截回。

蒼白膚色上立時暈出一片不真實的紅,被雪霽冬陽映照更顯艷烈。

「且不說你們上官家欠我顧家人命,不說我貴為公主想要教訓臣婦合乎禮數。」顧淳風冷著嗓,有些啞,

「單說阿姌。這一巴掌,我該不該打。」

「該。」婦人開口,巋然不動,仿佛那一巴掌根本不是打在自己臉上。

「封亭關時我問上官朔悔不悔,愧不愧,同樣的話,我再問你一遍。」

上官妧是像母親的。文綺的容貌同樣叫人一見難忘,那雙桃花眼因年紀加持更見炯炯,眼窩深陷,襯得目光凌厲。

「他悔吧,既悔且愧。叫殿下失望了,臣婦不悔亦不愧。」

顧淳風嘴唇微抖起來。

她半晌說不出話,忽伸手探腰間模出一枚香囊。

絳紫色,繡著疏落幾叢蕨草,其間淡白花朵比草葉頂部更細碎。

自然便是文綺蕨,阮雪音看得真切。與淳風常年相伴,竟不知她有此物。

百轉千回猜測推論,實據就在身邊。競庭歌頗無語瞥一眼阮雪音。

「她離宮前給我的。說是四歲出蒼梧時你給她的。」

文綺神情再次有些惘,伸手想拿,淳風回手不讓。

「快二十年的東西,竟不發舊。祁南出產的明錦就是好,顏色深也好,易于存放。」

「是她護得好。」淳風冷笑,「但你就不說是她護得好,不承認她再怨你們也在心里盼望著母親,盼望著回家,不承認,就不用愧疚不用悔。」她上前半步,細看婦人與兩個女兒極似的桃花眼,

「我听完了東宮藥園的故事。你們都是可憐人。卻也可恨,力有不逮,禍及子女。人人的一生本都該是自己的,我們生在皇家已不由己,她們更慘,終其一生不過被父母輕拿重落的棋。」

阮雪音背脊發涼,莫名覺得淳風此言也包括了她和競庭歌。

文綺卻不再理會,轉而向姝夫人,「他呢。」

「兮兒。」姝夫人揚聲,「接你父君過來。」

阮安坐四輪車上仍舊耷拉著腦袋,看不出是睡是醒。阮墨兮推著他來到場間,文綺如早先客棧外姝夫人一般蹲下,湊近,仰視他的臉,

「陛下。」

仿佛被此音色拉出夢魘,白發老者渾身一震,旋即奮力撐眼皮要將面前人看個分明。

並不分明,模模糊糊影影綽綽,看阿杳那陣他就發現了。得持續盯著好一會兒,方漸清晰,能辨容顏。

「落錦。」極沉且啞,喉腔滾動。

「陛下還是最記掛落錦。」文綺柔聲,「落錦已經死了。您忘了,您殺的。五毒齊備,每隔半個時辰喂食下一種。她那會兒剛生完孩子,本就虛弱,第一碗斷葵湯下去已經絞盡髒腑。陛下真真殘忍啊,這還不夠,繼續投毒鞭笞死人。」

視線漸清明,阮看清了咫尺內婦人的臉。「這般投毒,你們還是活下來了。怎的你們就能活下來,落錦卻不行。」

「她剛生完孩子啊,才說過,陛下您是真的老了。」文綺神情變得怪異,「也是奇,我們已經離開二十余年,早沒法近身算計,您怎會衰敗成這樣?」

她心下忽動,極快而不顯以余光瞥近旁姝夫人。

「婦人生產,九死一生。」終沒轉頭,她繼續蹲望阮,「您的姝夫人生完八公主該傾力保養過吧,所以至今明艷動人。落錦未曾保養,生下女兒即被一路從雩居拖到了影宸殿,那樣慘白的臉,您親手喂的斷葵湯,她怎麼活得下來。換個剛生產的女子于冬日被這般拖拽,無須投毒就已經少掉大半條命了。」

她聲極柔,全不匹配故事慘烈,

「顏衣也是一樣的。她比落錦早生產一個月,未免多事,不敢將養,又兼勞心女兒能否被順利送出鎖寧,一直虛弱。你以為是我和楚荻獨活而放棄了她們兩個?」

這話像是不止對阮一個人說,

「我們這些十來年以身養藥的藥罐子,哪里這麼容易被自己制的毒弄死。既敢火燒藥園,便做了萬全準備。多年服食草藥,以藥入膳,園子里任何毒物都取不了我們性命。事發前半年我和楚荻還集中服藥進食調理過,她們倆沒有。因為月復中有孩子。」

「尸體拉出影宸殿時,」阮蒼啞著破鑼般的嗓,字字費力。

「我們分明已經斷了氣。」文綺不耐,立時接上,「且死相慘烈,根本不像還能活,對吧。」

她跌坐雪地,該是氣力不濟,「陛下你看看我。」

旋即發現阮眼皮已經再次耷拉下去。她抬雙手把住他太陽穴死命撐對方眼皮,

「你看看我這張臉,我這些年是怎麼過的,一身的藥毒在血液髒腑間胡攪蠻纏,若非等著今日,我早就不想活了。」

阮只覺眼前光亮,亮得睜不開,好容易凝住視線,只看見面前婦人蒼白,尋常病態。

文綺像也才反應過來,松了雙手,再次以指月復摩頜線來回揉搓。

還有一層。

同樣的薄,也許更薄,撕下來一刻阮雪音和競庭歌因太想瞧清楚同時傾身。

眉眼唇鼻無一改變。

但不是蒼白膚色。

那灰敗臉上盡是血紅印記,縱橫錯雜,乍看像被利刃毀了容,細察方辨是從肌膚深處透出,脹大或已破裂的經絡。

阮渾濁的瞳孔縮了縮。

「陛下害怕吧。我也怕,十年前癥發時就知來日無多,難于對鏡更難面對夫君,故制了面皮遮蓋,又常居蔚南避世,苟延殘喘捱到今日。」

她揚手臂抖拉層層衣袖,露出身上肌膚。

也都是血紅,從大臂到手腕,熾白日光下觸目驚心。

「不知楚荻如何,甚少通信,從沒問過。陛下,一起去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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