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章 長明

卯時過半,天剛破曉,整個崟宮黑沉沉還如深夜。雨將歇未歇,長明的燭掩在半透的燈罩里,往來宮人們手中皆提一盞,火光游弋,如連接人間與地獄的長橋。

阮雪音和競庭歌從雩居出發。

顧星朗和慕容峋從福熙暖閣出發。

紀晚苓和顧淳風從昨夜就寢的南薰閣出發。

阮墨兮從自己的圓恆殿出發。

阮仲從影宸殿出發。

起始路線各不同,齊往東宮,盡皆撐著傘。朵朵圓傘與往來燈燭相映,也頗成趣。「若往生之路亦這般美輪美奐,倒值得走一遭。」競庭歌笑道。

阮雪音蹙眉,「瞎說什麼。」

「瞎說罷了,你何時對這些事又認起真來。」

長明燈隊是崟國皇室傳統,從子夜至破曉不滅,遍巡宮室以送亡靈。越近東宮,天色越亮,長明燈燭開始變少,大門檐下垂著素絹的花。

白發的阮已經到了,立在棺槨前一言不發。太子妃跪在正殿西側,面前銅鼎中火簇仍旺,隱約可見焚燒至灰燼的紙錠又或經文。

誦佛念經的僧尼跪在兩側最外。安息香燻得滿殿氣味濃重,競庭歌微蹙眉,月復中翻涌。

阮仲最先,然後顧星朗慕容峋,余下按國別位分依次上前祭拜,待全套禮畢,已入巳時。

循例,出靈該在三日後。但阮仲連夜為太子擬了謚號,將出靈之期定在了今日未時三刻。

看樣子聖君也是贊成的。

「嫂嫂。」出東宮,細雨又至,顧淳風小跑至阮雪音傘下,「閔懷太子是突然薨逝,這麼短時間哪來的墓寢?」該是自覺失禮,她壓著氣聲,「按理他是太子,就是原本有準備也是準備的國君陵寢,現下豈能再用?那待會兒出靈——」

「用的阮仲的墓唄。」競庭歌就在阮雪音近旁,隨口接。

好在是自己撐傘,婢子們相隨離得並不近。阮雪音仍是狠狠剜了競庭歌一眼。

顧淳風目瞪口呆,隔著阮雪音的鼻梁傘外的細雨探頭望競庭歌。

「照理阮仲封銳王長居梓陽,陵墓也該建在那附近。」競庭歌亦壓至氣聲,「但阮在鎖寧城西北距皇宮八十里處秘密造了一墓,也已經建成四五年了吧。據說是為阮仲準備的。」

顧淳風不曾听過此類佚事,一鑽鑽到了競庭歌傘下,「結果如今阮仲登基,原本歸下任國君的陵寢便易給了他,而他的王爺墓空出來,正好給閔懷太子?」

競庭歌點頭,「但據我所知並沒有原本歸下任國君的陵寢,大凡皇陵都是君王在位時開始修建。阮仲應該會自己修一個。」

「也是。」顧淳風很覺嘆服,又覺不對,「你怎麼知道?」關于太子下葬之安排。

「猜的。」競庭歌和阮雪音同時答。

顧淳風不可思議左望復右望。

「但應該沒錯。」阮雪音道。

未時三刻,棺槨出凌霄門。三十二位引幡人在最前,然後是舉著各式兵器、幡旗並紙制綢緞制可焚燒物事的儀仗隊。棺槨後面有皇親國戚十余人,文武官員十余人,再是僧尼,誦經之聲嗡嗡響在雲蒸霧繞的鎖寧城。

如此陣勢,除人數差別外已與國君葬禮無異。

太子薨逝的消息于今晨昭告天下,同時頒謚號、發悼文,此刻城道兩側密匝匝站著的百姓雖感意外,到底因著兩月來變數連生、時局詭異,身處其間竟也多了幾分听天由命的意思。

阮仲站在凌霄門上。

阮也在。

兩月來這類畫面也出現了不止一次。最早是阮仲兵臨城下,阮站在凌霄門上以易儲詔書勸之。

然後是阮仲站在凌霄門上與叢若谷作君論,提了改世襲為禪讓,能者居高。

然後是今日。兩任國君並立于凌霄門上,沉默看著背負了二十余年太子之名卻在八歲以後再沒看清過人世悲歡的阮家此代嫡子,漸行漸遠,歸于塵土。

阮雪音覺得阮佶是看清了人世悲歡的。他藏在寢殿那些畫里都是。除了昔年噩夢,還有許多春花秋月,畫得很好,醫書載腦有疾者卻富作畫異稟的案例比比皆是。

她忽有些為他慶幸。生于皇室漩渦卻生生避開了所有浪潮,或也是另一種因禍得福?

所以他躺在十二月雨後的冬夜里,面容安寧。

誦經超度之聲愈發遠了。浩蕩隊伍消失在依舊暗沉的午後,百姓們還立于城道邊屋廊下目送。國君未曾動,他們亦不敢動。

便在阮家父子欲返身下門樓時,顧星朗拾級而上。

「賢婿果然挑了個最佳時機,最佳場合。」阮慢道。

顧星朗面色並不好看。鎖寧冬雨阮佶的喪禮戳中了他心魂。「在封亭關時便說過,此來鎖寧,是為當面向聖君確認舊事。」

「閔懷太子已逝,那畫作真偽已經無從確認。便為真,他畫下來又藏起來的邏輯,也不一定如雪音揣測。」

阮雪音人在長階下,一言未發。

「今日朕可以答是,也可以答不是。物證不可靠而人證缺失的案子,朕大可隨便說。」阮繼續,「但祁君想讓朕承認,朕認下便是,千里赴鎖寧,總不好叫你空手而歸。」

顧星朗搖頭,「朕從不強人所難,只以事實求真。肅王慕容嶙已經伏罪自戕,閔懷太子新喪,朕亦不想再拿他的畫作與封亭關勾連做文章。」

他轉而向長階下極遠處的沈疾。沈疾得令,又轉而向門樓之下靜候的十人衛隊。

祁蔚二君入崟宮,到底不能全無本國護衛,是各帶了一隊十人精銳。阮雪音看著那十人中靠前一名兵士出列,有些眼熟——

是封亭關時與顧淳風一起候在紀晚苓馬車前那位?

不甚確定,卻分明眼熟。那兵士一路小跑也拾級而上,白白淨淨,頗清秀,神情卻老成見閱歷,又有種山野曠達。

還在哪里見過呢。

那兵士經過她,走進門樓上浩瀚的水霧間,朝三君各一拜。

「今年一月十九,蔚君大婚當夜,瑾夫人也就是已故蔚國上官相國之女,在祁宮明光台上對珮夫人說了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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