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白了頭。
確為雨天,鎖寧無雪,否則阮雪音幾乎要以為他只是被大雪澆白了頭。
離宮前夕岱廬察看尚且青絲。
走路也不甚利索,光是下馬車已有些手腳哆嗦。
她與阮仲雙雙上前,一左一右攙了,場面無可挑剔。阮仲似對其變化全沒所謂,一言不發;阮雪音稍踟躕,輕聲道︰
「聖君一覺醒來,仿佛換了個人。」
「說過了,你母親她們要朕性命,多年鑽營,豈會無建樹。」其聲也似七八旬,垂垂老矣。
阮雪音心下微動,「從前卻不見端倪。」
「藥園是朕建的。她們弄鬼,朕也不至于全無還手之力。從前壓著罷了。」
「聖君別告訴我是這道冬眠的方子破了您的鎮壓,以至于多年隱疾一朝催發。」
阮輕笑了一聲。這笑之熟悉,足讓兩側兒女確認此為阮,非旁人易容喬裝。「怎樣都該發作了。不必再壓。」他慢道。
前朝盛裝,宇文該殺顧,程該殺段,韓該殺慕容。
為何要屠阮氏。
「聖君知道老師是誰麼?」
從馬車停駐處到最歡樓跟前不過百步,已經快走完,阮雪音忽道。
她講出「老師」二字時已經側目鎖定了阮表情。
對方很意外,很莫名,鷹一般銳目回掃過來,「誰?」
「惢姬,我老師。」
阮眯眼盯她半刻,欲張口,止住了,陰惻惻笑,「你騙我。她們早死光了。」
「至少活了兩個。一個在蓬溪山,一個在蒼梧城。」
阮停步,大門前台階下,他的頭因蒼老有些耷拉,又似乎一直在點,晃啊晃像戲台上的玩偶人。「為何此刻告訴我。你又如何知道。」
「故人在暗你我在明。說早比說遲好。我原本也不確定,那晚進藥園看到了殘牆上的名字。再想來告訴你,你已經深眠不醒了。」阮雪音上前半步,聲音低得連阮仲都不可聞,
「你從來沒想過麼?她們中可能有人活著。」她這般說,微蹙眉怪道︰
「傳聞你留了她們全尸。所以是賜毒?她們個個精藥理,我若是你,便予斬首之刑以保萬全。」
阮沒接話,目光越過阮雪音發間珠花去向門檐之下。
「岳丈大人。」
是顧星朗正候在大門口。
這是什麼稱謂。阮雪音寒毛豎。
「賢婿。」
卻听阮接得順暢,一甩胳膊將阮仲阮雪音齊甩開,哆嗦著上台階,被顧星朗快步下來扶住了。
「該一早下來相迎的,小雪不讓。是小婿失禮了。」顧星朗繼續,情真意切。
「有心了。」阮也是慈愛,又哆嗦著去拍顧星朗一側大臂,「得賢婿如此,朕快慰得很,一直想見,今日總算如願。」
寒暄往來間翁婿二人進了樓門,留得阮雪音目瞪口呆在原地。
「他們沒見過吧。」阮仲低聲。國君會晤是大事,顧星朗即位七年,至少在他印象里沒有過。
「應該沒有。」阮雪音答。逢場戲而已,對他二人來說都是家常便飯,只沒想到入戲之快,說來就來,更沒想到預計中的劍拔弩張對峙當年事,竟用了這樣虛假而堪稱夢幻的開場。
阮已非崟君,其實不該自稱朕。她看一眼阮仲,對方渾不在意。
二樓最大的廳室內已經花果酒食皆備。一屋子年輕人意興闌珊,白發的阮走進去,反添幾分熱鬧。
因他難得滿面笑意。
「看見年輕人扎堆,方覺得時間從不曾老,歲歲是春,日日皆晨。」
不僅白了頭,而且迷上了作詩。阮雪音越發覺得他有些回光返照意思,不及多想,年輕人們站起來,行禮的行禮頷首的頷首。
顧星朗扶著阮,阮仲在後面,廳內除慕容峋外其他人都該躬身行禮。
「賢婿。」
便听阮又一聲,自不是喚顧星朗,慕容峋稍怔,一點頭,「聖君。」
阮不意外也不在意,被顧星朗饞著往正中眾人留出的上座去,一壁道︰
「兮兒還在宮中,原本要來,朕考慮今日場合她應付不了,沒讓。」
慕容峋道一聲「聖君思慮周詳」便算應了。
競庭歌看一眼慕容峋,欲啟口,終沒說什麼。
阮坐定,慢吞吞整理好衣擺,掃一圈場間最後將目光停在競庭歌身上半瞬,也沒說什麼,復向旁側顧星朗︰
「今日什麼章程?」
「賞樂觀舞,飲酒閑聊。岳丈可有喜歡的曲目?」
此廳方正高闊,居二樓當中,該是樓內最大的一間。紗幔重重間舞樂歌者都已在其位,阮雪音舉目望,五彩斑斕,個個美艷,詩扶曉山亦在其中。
尚不見蘇晚晚。
不是說但凡顧星朗到,她必現身?
還是憑借頭牌輕易不出現之由頭正準備著什麼。
這般想,不動聲色望顧星朗,對方正一臉晚輩恭順等阮回話。
「朕從前也來听過曲,記得有一支舞,名曰《四季》,美輪美奐,難忘至今。」
顧星朗沒听過此舞,轉而向候在不遠帷幔間的鴇母詢問。
「回祁君陛下的話,」鴇母戰戰兢兢,「許多年前的舊名目了,彼時還不是草民執掌最歡樓——」
跳舞的自然也不是今日這些姑娘,現下不見得有人會。
意思已經很明確。
「媽媽。」卻听近旁懷抱鳳尾箜篌的淺檀色美人輕喚,正是曉山,「晚晚仿佛略通這舞,我曾見她練過。」
鴇母瞪她一眼,低聲斥︰「那《四季》舞多年不曾排演,我都不記得了,她如何會?舞得不對,髒了貴人的眼,都等著掉腦袋!」
「這位姑娘說有人會,想來不是空口胡謅。」顧星朗微笑,「何不請那位晚晚姑娘前來一試?若不對,畢竟有年頭了,想來聖君不會怪罪。」
阮花白的頭不時晃一晃,權當認同。
鴇母這才反應曉山、詩扶、晚晚都是祁君陛下昔年「愛寵」之人。昔年不知其身份,只道是遠來貴公子;今日知道了,身份有變,情分卻作不得假。一時如遭雷擊,萬分後悔方才斥責了曉山,忙連聲答應要親去喚晚晚。臨往外走,又朝詩扶遞眼色。
一襲丁香綢裙的詩扶不明所以,自琴前站起跟著去,走出老遠方听鴇母耳畔低囑道︰
「八輩子修不來的福氣,老天爺砸下來的餡兒餅!我瞧陛下方才護曉山那模樣,這回怕是要帶你們回去了。都機靈些,當著兩位夫人的面少賣弄,尤其那珮夫人寵冠祁宮,怕是個不好相與的主!也沒什麼,你們年輕,入了宮來日方長,但頭一件,得順順利利跟著去霽都!待會兒我再把晚晚囑咐清楚了,今日無論如何,別太邀寵獻媚惹得兩位大娘娘不高興!」
詩扶听著,聳眉眨眼臉上好一頓精彩,終歸于平靜半句話沒接。
鴇母以為小丫頭片子被潑天砸下的富貴突如其來的真相唬懵了腦子,狠掐她一把︰
「這才到哪兒,已經嚇得這樣了!君上也不過尋常男人一個,昔日怎麼樣,今日、往後依然怎麼樣便是。他年年來年年點你們三個,必是歡喜得緊。經年悶在宮里對著那些菩薩似的娘娘們,久了必也是厭煩的,你們就——」
「媽媽。」詩扶終听得有些耳朵冒煙,強忍了哭笑不得的神情諾諾道︰
「且不說陛下會否帶我們這樣的女子入宮,便是要帶,也該是帶晚晚,總不會一口氣要下我們三個。這回合兩位夫人都在,依女兒看,便是晚晚都懸。」
「沒出息的東西!宮中為婢的尚能耍心思一朝躍龍門,你們是怎樣女子,怎就比她們不如?晚晚更是鎖寧城聲名顯赫的清倌人,一年年盡伸著脖子等里頭那位了,論樣貌論才藝,幾人比得?」鴇母話匣子掀了便打不住,分寸卻好,一直壓著聲氣,
「跟你這榆木腦袋說不清楚,待我去晚晚那里做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