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四章 罪與罰(下)

上官朔之聲蒼與顧星朗之聲冷都合此山此關此冬此夜。

雪勢更大,紛揚揚潑下來。

「老匹夫胡說八道什麼!」

但听慕容嶙一聲暴喝,眉眼口鼻盡皆擰絞。競庭歌只覺脖間一痛,幾乎冰凍的刀刃似又沒入肌膚半寸。

「嘶——」

她低呼,慕容峋和阮雪音同時心到嗓子眼兒。

「當年事自有父君與相國謀,本王知道什麼!」他渾然不覺手中刀刃挪動,眼紅如血,喝完此一句呆了呆,突然狂笑起來,

「懂了,懂了!」他轉頭望競庭歌仿佛嗜血的獸,「又是你!勸服上官朔擔罪責還不夠,一再耍手段置本王于死地!讓我猜猜,」

他湊近了她,刀刃入脖頸劃出利口,

「你是不是告訴他,一日留著我,蔚國此朝一日不得安寧。顧星朗要報國仇家恨已經不可逆轉,總歸要以命抵命,不如將我一起拉入地獄,給蔚國幾十年清寧。毒婦!」

他狠聲,「我便入了地獄,也要拉你這蛇蠍女人一起!」

「當年事肅王確實知情。」紺色老者慢聲,「五月初四伏于雪峽的弓弩手正是——」

「上官朔!」慕容嶙握刀的手已然不穩,肉眼觀之似正寸寸迫入競庭歌脖頸,

「慕容家此代究竟誰該坐這君位,誰能,誰坐得住,你心知肚明!慕容峋方才逞一時意氣為了你上官家幾條命便要同顧星朗開國戰,豈是明君所為!這般格局見識,如何壯我蔚國稱霸青川!」

他嚎完此一番,忽止了狂躁,半晌沉默,目色幽異去看顧星朗,

「今日上官家全族甚至慕容家也出人抵命,此事便能一筆勾銷麼?祁君陛下,」

他低了聲量,竟似頹然,

「我若是你,無論如何都要趁此機會開國戰推進統一大業。但你不是我。顧星朗你能麼?今日上官家全族並慕容家至少一人出來抵命,你便承諾,在天下人面前承諾,此一段恩仇到底為止,再不追究。」

他越說越慢,聲沉而驟響︰

「此朝此代,永不以此事為由對蔚國再發難。你能麼?」

場間所有人幾乎同時轉視線向顧星朗。

慕容峋不敢轉,盯著競庭歌頸間血握拳掐得掌心生疼。

阮雪音與其他人一樣望顧星朗,繃緊了神色。

然後她意識到不該。

遂松開眉眼,盡力柔緩了目光。

然後她看到顧星朗望過來。

她沖他抿了抿嘴,像是笑;又只像一句「我在」,萬語千言。

「與當年事相關的所有人,直接或間接動手和參與了籌謀的,都須抵命。此為朕作為大祁國君、顧氏子孫,對先父對家族,和對臣民的交代。」顧星朗開口答,寧沉有定一如經年,

「朕說的是,所有人。但凡相關者全數有了交待,」

他頓了頓,

「此朝此代,朕不會再拿此事做文章向蔚國發難。天下為證。」

「祁君仁義,一言九鼎!」慕容嶙快聲接,架著競庭歌忽挪步,步步向正中央的上官朔,

「相國大人。」

終至跟前,他聲低如絮語。競庭歌在他身側,上官妧在上官朔身側,四人相對仿佛圍爐相談。

「此出蒼梧,我想過近十種可能。風險,禍患,對策,生死。走到這一步,不算十分意外,卻也實在意料之外。您告訴我,我輸在哪里。三年前,又輸在哪里。」

「王爺閉門靜修伴青燈參佛語,三年了,再是擺架勢做樣子,臣以為總有體悟。」飛雪墜落,紛紛停在上官朔半白須發上,

「輸在勢,輸在命,輸在每個人所站的位置從頭開始的選擇。如果王爺非要稱之為輸。今日局面從去歲小女在祁宮出事便定下了。折騰挽救,不過是踫運氣。但人這一世,運好的時候少,運壞的時候也少,更多時候無運,事情會照事情既有的脈絡行進,像一條暗河。」

「我不想听這些。我想知道今日為什麼是我,三年前大人又為何最後倒戈支持慕容峋。我想知道,大人明知父君從頭到尾便更屬意我,直到今日,無論能力魄力,我依然比慕容峋更該為國君。為什麼!」

最後三個字他說得極快,壓抑的歇斯底里仿佛地獄之火。

「王爺還是沒懂。臣已經答了。」

「上官朔!」

「意思就是人各有命,你運氣不好。嗦嗦什麼?」競庭歌不敢動,撇著嘴哼哼。

「閉嘴!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我們四個,」慕容嶙幽聲,「今日都是必死之人。」

「我若是王爺,已經做了選擇,便留下她的命。」上官朔淡聲,「咱們該做的事都做完了。以命抵命,當著天下人叫顧星朗作了承諾也算鉗住了他;待你我身死,他必往鎖寧城討阮的債,阮仲,阮雪音,多的是糊涂債,有的是亂局和機會。陛下一人之力不行,蔚國再多能人也不及她,」

他看向競庭歌,

「競先生最知道怎麼動珮夫人這顆子,也就最知道怎麼掣祁君陛下的肘。」

競庭歌因疼痛正齜牙咧嘴,聞言忍不住微笑,以至于那笑竟顯得猙獰,「相國最是明理。」

「我不甘心!」慕容嶙恨恨,而似慟然,「我不甘心,上官。」

大概近二十年前,慕容嶙七八歲時候,上官朔正當盛年,常往來于蔚宮一眾外殿,遇見時,前者總喚後者「上官」。

不合規矩,卻實打實宣示了某種喜愛,至少是尊敬。也頗俏皮,很有些忘年交意思。

十二三歲以後慕容嶙漸老成,不再這般稱謂而只直呼官名,此一聲「上官」就此塵封,變成了少時天真的默契。

「殿下,強勝弱敗,世間道其實並非如此。應該說,能力魄力是一種強,運氣機緣是另一種強。你認為他不如你,此斷有誤。」上官朔閉眼一瞬,仿佛冷,整個人縮了縮,

「或許不公,也合該不甘。若能重來,老夫也有很多想變的決定想改的運數。可惜不能。人們妄想重來,夜深人靜或者酒醉囈語時。但人之一生不過就是遺憾、不甘和大步往前走。殿下,你我都須往前走,只是今日,你我都走到盡頭了。」

「為什麼不是他。完全可以是慕容峋。顧星朗只是要慕容家有人領罪赴死!」

上官朔輕搖頭,「都說過了。殿下,你什麼都明白,何苦為難自己。」

慕容嶙撤下了架著競庭歌的刀和手。

刀刃上殷紅的血跡似鐫刻的梅花瓣。

他提著刀轉身,步步向顧星朗。

顧星朗面無表情看他靠近,相距約五步時對方停下來。

「祁君陛下想看本王怎麼死。自裁,還是陛下要親自動手。」

顧星朗沒立時答。

「能讓我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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