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八章 春花秋月何時了

沒人能答。

阮仲究竟承諾了什麼,對誰承諾的,至少在此時此刻這輛駛往崟蔚邊境的馬車上,無從結論。

弦月高升,叢叢花朵盛開在有杳無人煙的山野,重入北境,濕意略減,又行了小半個時辰,卻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鎖寧城總是下雨,我印象里,比蓬溪山雨天更多。」自然是四歲及以前的不真切記憶,上山之後回去得少,也就無法再比較,「但除了夏天午後陣雨,都下不大,雨落聲潺潺,像住在溪邊。」

微風細雨間或吹開一角窗簾,阮雪音不伸手,就著偶有的縫隙往車外看。

「崟宮里有水渠或人造溪流嗎?」顧星朗問。

「沒有。都說終年落雨,水已經夠多了,且雨聲不斷,還要什麼水聲。」

都說是誰說,顧星朗還想問,終沒問,總歸崟宮里那些人她並不想多提,轉而道︰

「那個地下書屋——」

「有一年天長節,」知他好奇,阮雪音答得也快,「便是阮四十歲生辰那次,我帶了競庭歌一同回宮。」一笑,

「她非要去,說從沒吃過皇家筵席。到該返回蓬溪山那日,我們偷溜到城里逛,那地方是她發現的。可惜她就去了那一次,倒是我每年回來,都會想法子至少去一趟。那間書屋,異常安靜,書也特別。有些我從未讀過,甚至都沒听過;而耳熟能詳的那些,版本也與市面上的不同。」

「可惜啊,沒去成。」顧星朗夸張哀嘆,又微挑眉,「那麼個位置,就在最歡樓旁邊,竟然藏了間地下書屋,還都是些有品位的書。」

「是啊。」阮雪音點頭,「同一條窄巷,一側在醉生夢死,一側在靜水流深。有一回我呆到很晚才出來,還撞上過最歡樓後門正離開的客人。」

顧星朗來了興致,「很慘不忍睹嗎?」

阮雪音凝神,「那人仿佛沒怎麼喝酒。我經過時掉了一冊書,還是他提醒的我。」

「然後被你的容貌震懾,頓覺身後樓里面的姑娘索然無味嗎?」

阮雪音失笑,「當然沒有。他根本也沒看到我的臉。就是這件茶色斗篷,」上車後便月兌了,她一指座位角落,

「從前我去那間書屋,都會披這件斗篷,風帽一帶,擋上臉,很容易隱在夜色燈火里。且鎖寧城多雨,我去的時候,經常都是雨天,那晚也是。撐著傘,直罩到肩,便更不可能照面。」

「人家提醒你書掉了,也不道謝麼?」

「撿起來說一聲謝啊。不一定要照面嘛。基本都是從宮中出來返回蓬溪山那日,鑽空子至城中晃蕩,哪里還敢招搖。」

顧星朗好笑,「做賊心虛成這樣,干嘛還隨身帶書。」

「從書屋借的。蓬溪山沒有。下次來再還回去。」

「那夠久的。老板倒大方。要給很多錢兩麼?」

「不用。他一文不收。」

顧星朗眨眼,「那人家不歸還怎麼辦?他豈不是虧大了,早晚虧得書架空。」

「我問過他。他說本來就沒什麼人來,像我這種借走的就更少,還沒有踫到不還回去的。」

「倒是個有趣之所。主人家也有意思。你那次借的什麼書?就掉的那本?很好看麼?」

「嗯。」阮雪音點頭,「叫做《煙南遺稿》」

《煙南遺稿》。

顧星朗若有所思,「好像在哪里看到過。」

「是嗎?那之前我都不知道有這本書,回去問老師,她也沒听過。」

「但不知道內容,只對書名有印象。」他勉力回憶,哪里見過呢。

有一句沒一句,有答案沒答案,半刻未歇,終至邊境。

馬車既停,顧星朗至門邊,掀簾望外間空曠,半晌問沈疾︰

「那時候追人,最後的地方離這里多遠?」

沈疾反應一瞬,明白過來,默算片刻距離,低聲回︰

「大概兩千二百里。」

「春天真好。」又半晌,顧星朗再道,「邊境也是郁郁蔥蔥。」

「確實比深秋時節要好。」沈疾應,忽覺失言,又補充︰「崟蔚邊境更靠南,水氣更足,草木本就多些。」

阮雪音在車內默默听著這番對答,並不確定是哪個時候,追的何人,那距離此地兩千二百里的地方,又是何方。但顧星朗此時遠眺車外的側影,突然顯得非常孤單。

雨已經停了。四下安靜,他一撈衣擺下車,阮雪音提了提心,終沒多言。

弦月更高,夜色漸深,他負手在車外,時不時與沈疾說著什麼。阮雪音掐著時間,略急,想問他露個臉而已,還要站?

便在她掀簾欲催的瞬間,顧星朗正好轉身往回走。

又在他抬腳要上車的瞬間,忽然響起來腳步聲。

窸窸窣窣,由遠及近,其實微弱,非常微弱,但邊境空寂,他們幾個又屏著神,乍起的動靜便顯得突出。

顧星朗回身,極目處正走過來兩個人。

他勾嘴角笑起來。

「師姐夫可夠拼的,出來一趟小半個月,還不回去。紀相監國期間,可是領著雙倍的俸祿?」

競庭歌昂首闊步過來,煙紫裙裾飛揚。

右邊是深青色的阮仲。

「我過來看看就走。」顧星朗笑答,「你們有事相商,實在不必出來招呼。」

「師姐夫得了便宜還賣乖,」競庭歌也笑,燦笑,「你都到了,我不過來問清楚,今夜哪里睡得著覺?不僅今夜睡不著,此後怕是夜夜都要睡不著。」

顧星朗但笑不語,抬眼再望,「慕容兄呢?今日未及道別便各奔東西,我還頗惦念,下次再見,不知何年何月。」

「早回去了。」競庭歌答,「他不及君上心大,出來幾日,惶惶不安,總怕需要時他不在,又怕上官大人監國辛勞。」她低了聲量,笑容意味深長,「兩朝相國,歲數資歷在那里,不好太勞動人家,師姐夫懂的吧。」

紀桓也是兩朝相國,同為老資歷。資歷老意味著根基厚,位高權且重。資歷二字,被她咬得格外重。

顧星朗不置可否,笑點頭︰「我以為銳王過來,慕容兄無論如何是要等的。」看一眼阮仲,「事有輕重緩急,他也不差這一兩個時辰吧。」

「見過君上。」阮仲行禮。

「銳王不必多禮。」顧星朗點頭,「出門在外,亦不便多禮。你沒听競先生方才叫我師姐夫麼。銳王喚我一聲妹夫,也是合情合理。」似忽反應,再笑,

「說起來,慕容兄也是銳王妹夫啊。」

他靜觀對方面色。

阮仲動了動眉心。

「銳王過來,是承庭歌之邀。我們要敘之事,亦無須慕容峋參與。師姐夫這話說得莫名其妙,庭歌也不知要怎麼接了。」

掐上了?

阮雪音依然坐在車內門邊,簾半開,一側臉露在外面,正猶豫要不要下車趟渾水,競庭歌先嚷嚷起來,

「喂!一時半會兒聊不完,掐上了,你還不出來麼?」

妙書屋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