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五章 別來無恙

最歡樓背後的小巷,也就是從此樓後門出來那條窄徑。

而阮雪音口中神秘所在,與最歡樓其實平行,就在旁邊的民居地下。

她甚少回鎖寧城,對城中諸般並不熟悉,之所以曉得這間歡場,一因其名氣大,二便是因,她每每過來,都要經過其後門。

總是下雨,她至此處。今夜卻沒有。

掀開厚重門簾,進得一家昏暗小酒肆。一如往日,她披了件淺茶色斗篷,掩著面,極易隱沒在夜間室內暗沉光線中。

穿過酒肆,快步經過一段逼仄走道,右手邊一間小作坊,專打制小件金銀鐵器,多年如此。她總在想,說不定下一次來就沒了。

竟然還在。

經過作坊,走到盡頭,左手邊一道與牆體顏色極相近的深灰門簾,周遭漆黑,若非知情,根本不會被注意到。即使注意到了,如此森然環境,也很少有人敢掀簾進去。

阮雪音掀簾進了去。

是一段奇長看不見盡頭的木梯。直直往下,陡且窄,寬度只夠一人通過。鎖寧城潮濕,踩著木階吱嘎作響地走,越到下面,濕涼越重,好在是春夏天,並不覺冷,而盡頭若隱若現的暖黃光暈,是鼓舞造訪者就著一側扶手走下去的全部動力。

終至盡頭。

沒有豁然開朗。

卻是字面意義的蓬蓽生輝。

牆壁灰敗,被架架舊書掩蓋掉大半。中間也是書架,一架排一架,矮而長,紛而密,其間通道極窄,書冊層疊,看起來有些凌亂。

但滿室光線盈然。似燙了金的暖黃色交錯在被書架書籍切割的空間當中,無處無在,無孔不入,以至于那些明明殘破的故紙也散發出歷久彌新的深遠味道。

太狹小,太擁擠,沒有桌椅,只角落上一方小幾。無論什麼時候來,主人家都在那小幾後慢吞吞寫著小篆,花白須發,頭上一頂墨灰色氈帽。

「來了啊。有日子沒見你了。」

阮雪音卸下斗篷連帽,「老人家,好久不見。」

老者點頭,花白胡須顫在滿室燈色中,看不出笑沒笑,

「別來無恙。」嗓音沉且厚,略微啞,「看完放回原處,別亂了。」

總是這句。她每次來,寒暄之語都簡,最後以此句結尾。

阮雪音點頭,那老者便再次埋頭,繼續寫他的小篆。

燈燭皆置于書架頂端。每架上五盞,等距排列,故而滿室通透。最初來,她總擔心拿書時不小心驚動架頂,導致某盞燈就此掉下來。

會是大災難,不止書籍紙張付之一炬,人也可能來不及跑。

卻從未發生過。

不僅她來時未發生過,她不在的那些漫長光陰里,也未發生過。

所以這間地下書屋存活至今。

然後她結論,有些人們一直擔心的事,也許永遠不會發生;而那些沒人想過的事,卻一件件發生了。

周而復始,這些無法控制、驟然而起又莫名其妙的念頭。她甩掉它們,熟練邁進其中兩排書架間的通道,慢慢走,隨意看,打算先瀏覽一遍。

太久沒來。書的排列順序已有些模糊了。

但老者的囑咐很管用。這些書看似凌亂,卻有排列規則,位置經年不變。來此閱覽的寥寥訪客,也都謹守規則,從未出過錯。

木梯上吱嘎聲又響起來。

阮雪音微挑眉。不是沒在此踫到過其他訪客,但今夜特殊,顧星朗在鎖寧城,她不如以往踏實,總盼著誰也不要踫到為好。

哪怕陌生人。

遂又往里走了走,兜上斗篷連帽,凝神听腳步聲。

錯開便好。她盤算。書架多,書籍密,很容易錯開。待對方挑好書席地坐下,自己也坐下,同一大空間,無數小空間,沒人再移動,便絕難照面。

腳步聲在木梯盡頭消失。該是下來了。她凝神再听,沒了動靜。

也是,書屋內人人自覺,唯恐打破其間安靜,更不好攪擾已經在的訪客。自己走路,也是盡量不發出聲響的。

趕緊找本書坐下吧。

她拉一拉斗篷連帽,遮住更多側臉,在面前書架及目處扒拉。

沒有她愛看的。權且隨便翻一本,總歸是打發時間等人。

她伸手去拿那冊《長生殿》。

卻沒拿下來。

她怔了怔,旋即反應是有人在那頭也正拿。

待要松手,忽又順勢拿下來。

對方先一步松了手。

兩旁盡是故紙書冊,只這本《長生殿》原本所在處空了。

空隙生,也就看到了彼此的臉。

認識。

阮雪音第一反應只是認識。

眉目英氣,卻陰沉,輪廓偏粗礪,與淨白膚色不甚相稱。

在她印象中,此人多年來皆是這般模樣。寡言,獨來獨往,以至于桀驁。

但許是受此間燈色並滿室故紙暈染,他此刻看起來並沒有那麼桀驁。空隙很小,只夠也只能看到五官——

陰沉之外,那目光里分明還有驚詫,以及更多復雜情緒。

更多是哪些,她一時體會不出。兩人就著書架厚度寸許距離看了對方好半晌,更該說是反應了好半晌,阮仲先開口︰

「我過來。」

他沒出聲。這句話是口型。

阮雪音默然在這頭,隱憂升,下意識握了握那冊《長生殿》。

「什麼時候回來的。」他問,低而輕,更多是氣音。

兩人面對坐下,卻是錯落相對,蓋因架間通道實在很窄。

「今日。路過。就走。」

她不記得怎樣同他說過話。很少。也許聊過幾次,嵌在年節又或天長節喧囂的崟宮人潮里。

未免對方問及為何路過,和誰一起路過,她答完,主動再道︰

「你呢?」銳王府在梓陽城。

「來辦點事。」

為了那場不知是否真會爆發的逼宮,在鎖寧城的排布?她忍不住想。

梓陽在鎖寧以南。也就是說,他正往北。如果鎖寧城不是唯一目的地。

那個傍晚競庭歌在蓬溪山屋舍外的表現再次浮上來。

如果此刻,她和慕容峋已經等在邊境。

阮仲這場謀劃,與蔚國有關麼?顯然顧星朗一直存此猜測。

而對方一直看著她。

或許只是錯覺。當她抬眼,發現他視線並不在她臉上,而在她手中那冊書上。

「在那邊過得不好麼?」哪怕往來皆氣聲,兩成實音的響度根本不足以被第三人听到,不足以被重重書架外埋頭寫小篆的老者听到,他還是隱去了所有明確地點指向。

這句話有些冒昧。因為他們並不算很熟。即使是兄妹。「還好。」她淡聲答。

阮仲將視線重移到她臉上,「點了燈,很高興吧。」

此為私事,不想也沒有必要同他說得太清楚,「還好。」

他神色變得有些難琢磨。

「《長生殿》不是個好故事。」

「在這本里,是個好故事。」阮雪音回。

「這本只有前半部分有據可考,後半部分的依據,皆來自野史傳聞。」

「所以它有個美滿結局。挺好。」

「你還和從前一樣,不相信現實里的好結局。」

他又如何了解自己從前怎樣,仿佛熟稔,她頗覺別扭,「但我相信好故事。」

半刻深靜。

「听說你,有盤算。」既得機緣,揣測不如當面探。

她分明覺得他眸色亮了亮。

「你不是都知道。」

阮雪音一怔,也對,他默認顧星朗都告訴自己了。

「嗯。」遂答,「只是覺得,不值當。如果真的只是為了——」阮墨兮,自然不能說出來,但凡被主人家听去,這個大名,過分如雷貫耳,「恕我直言,天涯何處無芳草。」

「值當不值當,我自己說了算。」他定定看她。

「代價太大了。可能要賠上性命。」

「我不在乎。」

阮雪音默片刻,「小時候說的話,也許只是一時之言。你何必執著。」雖然不知道是什麼話,顧星朗從頭至尾沒說,她也想不出四歲的阮墨兮能說出來什麼影響一個男子半生的話。

「但她沒忘。我也沒忘。」他淡淡笑了。

阮仲竟然是會笑的。她有些震驚。

更令人震驚的是,似乎阮墨兮已經知道了。這句「但她沒忘」。

「可她已經嫁人了。」

「我不在乎。」

震驚以至于無語。阮雪音深吸一口氣。下午有上官宴,此刻有阮仲,這些男子,已經「開化」到了如此地步,對女子是否已為人婦全不在意?

上官宴還好說,半真半假,且只要「一刻春宵」。她汗顏。阮仲卻是真的為了一個出嫁的阮墨兮要發動兵變。

「不是那麼容易的。就算你勝了,她的夫君是——」國君。依然不能講出來。

「如果我勝,我也會是——」國君。

阮雪音听懂了。

「勢均力敵,然後呢?且就算沒有血緣關系,畢竟兄妹名義多年,很難為世人接受——」

「這些你都不必擔心。」阮仲輕聲答,再次笑了,「一旦成功,我會一一解決。只要她願意來我身邊,我什麼都不怕,什麼都做得到。」

那她願意麼?阮雪音默然。如果慕容峋一心在競庭歌身上,那麼阮墨兮在蔚宮並不算順心遂意,是真有可能願意的。

「她愛他嗎?」他突然問。

「誰?」

阮仲看著她,目光有些深。

是問阮墨兮愛不愛慕容峋。她旋即反應。她又怎麼知道?

「說不好。」只能如實答,「這才嫁過去多久。礙于時局場面,盛寵也可能只是表面功夫,真心幾何,很難定論。」

且愛這個字,過分重,從喜歡到愛,中間究竟隔著幾度山川,沒人知道。

便是她和顧星朗之間,亦從未說過。愛。

而阮仲笑意加深,沉郁眸色熠熠生彩。

「客觀評斷。並非鼓勵你。」已入紅塵,阮雪音如何不識得一個男人臉上那種表情,「人活一世,選擇太重要。尤其這種重大抉擇。五哥,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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