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八章 千秋諾

黑夜茫茫,微弱熒光攪動春來深淺。如同過去很多個星夜,濃郁而熾熱,新蜜般清甜。

只是此夜繁星春水兩重天,外間真實更襯此間如夢。

「至于晚苓的問題,」他擁她入懷,低頭耳語,「我自己的心意我自己知道,不會分不清。你若一定要我拿出說法,講明講透,那麼晚苓,」他頓,似乎要最後確認措辭,

「她是我少年時非常重要的伙伴。一同讀書,一同玩鬧,彼此交換過許多想法和經歷。在那些並不真諳世事的時間里,我也確實把她當作過意中人,很多年。」他頓了頓,

「在你出現之前,我以為喜歡一個人不過如此。原來不是。小雪,」再頓,語聲似有嘆,「並不是封亭關的事讓我與她生了嫌隙,她入宮查我,我自知與她無望,漸漸淡了念想,最後移情于你。完全不一樣。」他埋首更深,至她耳窩,

「我對你,和對二十一年來遇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從來沒有過。你明白麼?」

也許吧。阮雪音心答。下意識往他懷里埋了埋。只覺得承諾動人,而一生漫長。

顧星朗感覺到了這一埋,權當是回應,頗欣慰,又道︰

「該怎麼辦,我確實還沒想好。包括惜潤,本質其實一樣。有時候我在想,可能真的需要打破一些傳統,改變一些規則,才能徹底解決問題。但正如紀桓所言,傳統用了多長時間被建立,也需要同樣長甚至更長的時間被更改。但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窮盡一生,可能都不夠。除非,」

除非奇之又奇的契機,發生改日月換新天的大事。阮雪音暗接。

會麼。

在他們生活的這短短幾十年。

「慢慢來吧。」她道,「我那日問你,並不是要催你或逼你,只是,」多少受了那棵舊時紫丁香的影響,她暗嘆,終沒提,「時不待人,拖延越久,越易生事而難以控局。你習慣防患于未然,不就是遵循的這層道理?」

除非你根本沒打算徹底放棄紀晚苓。

所以不著急。

現下一時無寵,並不會成為日後禍患。

她本揣了這份猜測,但方才他那些話,又似乎足夠將其打消。

「自古入宮為嬪御,哪怕犯錯獲罪,也沒有被放出宮的道理。」顧星朗沉吟,殿內生涼,顯得他聲音也涼,

「且就算我冒傳統之大不韙立下這種規矩,給後庭嬪御一個可能出宮的機會,兩個問題︰

第一,所有曾為嬪御的女子都被默認是國君的女人,無論我有沒有踫過她們。那麼她們出去,前路如何,很難保障。

第二,針對當下局面,不止晚苓,還有珍夫人甚至瑾夫人,她們個個身份顯赫,非一國公主即相門之女,一旦出宮,涉朝堂更涉邦交。」

涉之一字,都用得太客氣。阮雪音自然明白。根本會是朝堂事故甚至邦交事故。

「如今狀況,從邦交一層講反倒好說。瑾夫人為何無寵,蒼梧那邊有數。惜潤雖無過失,到底來自白國,善待而無寵,場面上也勉強可同白君交代。」

最難的確是披霜殿。他沒再往下說。

「如果封亭關之事有進展,不知道,會不會成為一個契機。」阮雪音道,臉在他懷里,顯得聲音極輕。

「有麼?」

「我總覺得,與那年定宗陛下崩逝是同一盤棋。」

此斷與顧星朗一致。

「先殺太子,再殺國君,你才十四,紀家勢大,且戰封太子薨,信王為長。如此局面,要亂祁國指日可待。」她繼續,「可惜他們低估了你的能耐,紀家的堅定,和信王殿下的選擇。」

顧星朗不言。

「如果是,」她再道,「那麼嫌疑方已經明確了五成。甚至那年整個封亭關之約,都是一場戲。從崟太子入蒼梧開始。」

依然一致。顧星朗持續沉默,半晌,

「這些判斷,你沒有對瑜夫人說吧。」

阮雪音一怔,「自然沒有。」

「這兩個月你同她過從,問了不少紀桓的事,那日相國府交鋒,她如今已是反應過來了。」

話題忽轉。

「小雪,」他繼續,「你已經完全構建出來一套假設,並且開始基于這套假設行事,為何不告訴我?」

阮雪音從他懷里挪出來,黑暗中找到那雙星眸,直視上去,

「我這個假設,參考來源太多,有競庭歌,有瑾夫人,有紀家,有老師。前兩者尤甚。按我們早先判斷,蒼梧那邊分明想通過我來影響你。現在我做了這麼一個假設,幾分可信,尚無定論,卻實打實排出了敵友。」

——如果上官朔真的是借知舊事而嫁禍,那麼矛頭依然該指蒼梧城。紀家沒問題。也不關崟國事。

但如果不是呢?

「我不想因為我自己要查東宮藥園案,作出一些猜想,而影響你對時局的觀感。哪怕你一再提醒自己,不要偏信妄斷,但我日日在你身邊。听多了聊多了,難保不受影響。這種影響是很致命的。」

她比他以為的還要好。哪里都好。這樣的姑娘,受規則制約而永居簾幕之後,的確是委屈了。

「這星空圖景——」他尚在轉柔腸,阮雪音已經忍不住再抬眼。

「我讓太史司綜合真實的星辰布局和清涼殿頂的格局設計的,圖紙出來,確認無誤,又命工匠連夜趕工。」也抬頭去望,「可還能入夫人法眼?」

此一句夫人,像是珮夫人簡稱,也很像丈夫喚妻子。

阮雪音抿嘴笑,「太史司觀星高手輩出,自然無誤。」想一瞬又道︰「為何是夏季星空?」

「你不是說夏夜星星最多最好看?那時候天長節獻禮,你帶我觀奔星落雨,也是在七月,夏時。」

後來很多個星夜,挽瀾殿御書房外露台上,都是夏季星空。

「你那時候其實不滿意對不對?憑天獻禮,好沒誠意。」阮雪音再笑,露幾分頑皮意味。

顧星朗捏一捏她臉頰,「你也知道啊。夫君二十歲生辰,這般敷衍,該當何罪?」

「你有你的山河長卷,還有人奏樂有人歌舞,我這麼個沒長處的人,準備什麼都是遜色的。不如識趣些,靜賞你們帝妃和睦,也很養眼。」

「找理由。」他一把攬過她腰再貼緊,「根本就是不在意。」

「難道你在意?」回首過往,確也有趣,「你那時候唯一的在意,是我這人究竟危險到什麼程度,來祁宮如何盤算,與鎖寧城怎樣聯絡配合。」

最後通通作罷,被從天而降的怦然安排得不明不白。顧星朗暗嘆,實在也是丟臉的。

「所以你這五日,」她繼續問,「是在等它完工?」

「你這小氣鬼,說我不露面,你又何嘗主動找過我?我要,」他一咳,頗困難,「要道歉,總得有表示。」

阮雪音忍不住笑,伸右手食指去點他的臉,「謝謝你。我很喜歡。」頓了頓又道︰「但真實的夏季星空比這要美得多,也遼闊得多,待七月至,咱們上明光台看便是。何必花這個功夫。白白耗費人力物力。」

「夏天熱啊。」顧星朗答,「盛夏時節,就算夜里也是熱的,在明光台上汗涔涔賞星,哪有美感愉悅可言?清涼殿專供夏時用,本就浸心涼,到時候再置冰置扇葉,擺上冰果冰飲,掌一盞微燈,咱們在此觀星空,豈不愜意?」

「又不是真的星空。」阮雪音失笑。

「你這個人,讀書讀傻了。」他刮她鼻尖,「游戲嘛,開心就好,管它真假。跟我一起看星星,還有比這叫人開心的麼?」

好像是沒有。阮雪音心答。

「且這清涼殿只夏時用,一年大部分時候無人來。」卻听他繼續,「白天有日光,夜里有燈火,一片漆黑時又決計無人,」他再湊近,笑得孩子氣,「這些星星,你知我知,秘密。最重要的是,」復仰頭去望,

「這些熒光涂料不是隨隨便便按方位抹上去的。每顆星所在位置都內鑿凹陷,再涂顏料,很難毀壞。我有生之年,亦會命工匠好生維護,年年鞏固。想來只要顧氏不倒,祁宮不毀,它們,會永遠懸掛在這清涼殿頂。很多年以後,說不得就傳得青川皆知︰這片星空,是我為你造的。」

他為她造的。人們會說。他的廟號和她的封號。阮雪音默默想。

很多年以後。那是多久?

「長長久久,百年千年。」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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