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萬載空闊獨見君(上)

當日晚膳後,阮雪音去了挽瀾殿。

因著顧星朗夜里都會過來,她許久不過去。數日前午後請旨算破天荒,今晚是另一次破天荒。

最破天荒的是,她提了一個烏木食盒。

顧星朗看一眼食盒,又看一眼她,眨了眨眼,「給我的?」

「嗯。」

阮雪音沒什麼表情,去四方桌邊將食盒放下,捧出一個白瓷盅,再拿出一盞白玉碗,一匙匙盛了,將湯碗端過來放至他跟前。

「出門那陣是滾燙的,這會兒應該正好。」

顧星朗饒有興致看著她,「這什麼湯?」

黑乎乎的,不像好喝的樣子。

「喝就是了。」

「你煲的?」

「嗯。」

此人何時給自己送過湯,還是親自下廚?別說湯,半顆瓜子都沒給他剝過。他想笑,穩了穩,「無事獻殷勤。誰知道里面放了什麼。我不敢喝。」

阮雪音瞪眼,「滌硯大人已經驗過了。」他故意逗她,她自然知道,拿起小匙自己喝了半口。

顧星朗神清氣爽,坐在烏木桌前展臂伸了個懶腰,「來吧。」

阮雪音反應片刻這句「來吧」,看一眼案上,將幾本折子往旁邊挪了挪,又把白玉碗推近了些。

顧星朗仰頭看她,理所當然,人畜無害。

阮雪音呆了呆。

「你沒手嗎?」

「批折子累了。手酸。」他甩一甩右手腕,撇嘴,像個小男孩。

這個無賴。

她猶豫半刻,深以為不能這般慣法,人卻下意識挪了過去,剛拿起小匙,忽覺得此場景頗熟悉。

初夏時節。藕荷色的上官妧站在幾乎一模一樣的位置給他喂紅曲蒸酥酪。

「看來夜間進湯食小點要人喂是你的規矩。」她道,一下下攪著白玉碗中烏亮的湯,好幾次與碗壁撞出聲響。

依然沒什麼表情,但氣氛無端緊張。顧星朗莫名其妙,思忖好半晌終于尋回些記憶,干咳一聲道︰「她非要喂。我沒辦法。」

是沒辦法。那個時候。所有窗戶紙都還糊得很好,她們各有母國,各自為營,人人手拿自己的戲本子,照著詞一句句唱。

顧星朗自然也是。

其實如今還是。只不過換了本子。

「你那時候,」他突然再道,「倒淡定得很。坐在那個位置上喝茶,一副非禮勿視之態。」他掃一眼不遠處四方桌,也不太愉快。

「那你要我如何。盯著你們看?」

「你為何那般淡定?半點沒不舒服?」

他那一口吞得極快。只怕被她瞧見。而迅速打發了上官妧離開。

卻還是被看見了。而到今日才來問罪。

說明當時真的沒所謂。他不愉快。因為他已經有所謂了。

一團亂麻。阮雪音心道。好在風起風又散,今夜之前,皆為過往。

這始料未及又空前絕後的一年,也要成為過往了。

她舀起一匙湯,送至他嘴邊。

顧星朗呆了呆,張嘴再吞下。

冬夜冷寂,室內生暖,如此往復,一碗湯很快見了底。

「有些苦。像喝藥。」他蹙眉,「放藥材了?」

「嗯。你若不放心,以後你喝多少我喝多少,真有事我也落不著好。」

自然是玩笑。便想起來彼時在寢殿榻邊,她也是這樣一匙一匙給他喂湯藥,解四姝斬之癥。不過半年,三季流轉,而她終于到了他身邊。

始料未及。空前絕後。

他伸手攬她。她讓了讓,看向案上奏折,「還沒完吧。」

的確。他收手。「來都來了,等我結束一起走。」

阮雪音點頭,拿了碗匙回去放好,又走至那一整排既高且闊的書架邊。已經到了跟前方才反應,轉頭看他,「能隨便找書嗎?」

他這壁書架不止有各種書格,還有抽屜,有些甚至上了鎖。

顧星朗埋在折子里,也不抬頭,隨意道︰「你想找什麼?」

「有沒有關于後妃的?」

顧星朗挑一挑眉。「從右往左四列都可以找。」他答,依然沒抬頭。

也就是說其他地方不能動。阮雪音了然。遂徘徊在架前來回掃了兩遍。

有是有,但都看過。《焱書》,《許書》,《兆書》,皆是些前朝正史,在冊的為著名後妃。有關現存四國前幾朝的,也有,零散在各種詩賦之中,傳奇浪漫色彩重而難用于考據。

最可靠的其實是宮廷檔案。她暗忖。但自然看不到。

其他軼聞類簿冊呢?以他作派,應該有些私藏吧。回頭再想問,見他筆走龍蛇正寫得認真,終沒開口。

「想看誰的?可以直接問我。」而顧星朗開了口,仍未抬頭,走筆不停。

這人眼楮真的長在後腦勺上。她再忖。猶豫半刻道︰

「除了瑜夫人,百年來紀氏還送過女兒入後宮嗎?」

顧星朗停了書寫。

亦抬了頭。

「為何?」

為何突然問這個。「隨口一問。」阮雪音答。

「你這兩次去騏驥院,」他一直沒問她,「有收獲?」

「有一些。」

顧星朗神色淡淡,「與東宮藥園有關嗎?」

「暫時沒有。」

他若有所思點頭,算是知道了,繼續埋頭批注。阮雪音五味雜陳,卻不知是哪五味,又因何而雜,遂轉身向烏木架上望,隨手拿下來一本《兆書》。

兆國正史。那個青川極南永遠鮮花滿城的國度。如今已經姓段。國號為白。亦是明夫人來處。

她就著書架近旁一方窄高案幾倚靠,隨手開始翻。顧星朗一鼓作氣于手中事務,直至弦月漸升,星子初懸,終于擲開湖筆仰在了椅背上。

便見那人正倚在高幾前翻書。

「有地方不坐,非這麼站著。」他起身,再次伸了個聲勢浩蕩的懶腰,走過去看一眼她手中書頁,又看一眼她,「怎麼看個兆國史這副表情。」

阮雪音淺動眉心,「兆懷宗早年間也算明君。」她道,「可惜在位後期神思不屬,被風花雪月牽著鼻子走;段家勢大,亦未能及時遏制,以至于一朝兵起,內外相應,幾無還手之力。」

「一個王朝過了百年,本就該格外審慎。」顧星朗道,「程昱此人,腦子其實很夠用,少年時也干成了些大事。可惜是個風流性子,又站在看似穩固的祖宗基業上,居安而不知思危,時間一到,變數自來。」

程昱是兆懷宗名諱。

阮雪音隨手再翻幾頁,忍不住搖頭,「心思全花在了這些事上,哪還有腦子勵精圖治。」

顧星朗循她視線又瞥一眼,也便知道了是哪段。

兆懷宗後宮極盛。單在冊嬪御就有近百人。這個數目,在青川三百年諸國歷朝中都可稱翹楚。

春色滿園,應接不暇,自然要想法子接,使其有暇。好在懷宗腦子靈光,也實乃有情趣之人,經年累月,想出了各種決定侍寢人選的游戲,中後期甚至誕生了廣為流傳的「四季幸」︰

春至,命各宮在門前栽花,花開自有蝶,懷宗于傍晚散步,擇一蝶隨之,蝴蝶停在哪宮門前花上,便由其主侍寢,是為「蝶幸」;

夏令,讓一眾妃嬪競撲流螢,最先捕獲螢火蟲者侍寢,是為「螢幸」;

秋來,以竹做弓,以紙做箭,紙中藏香,妃嬪們聚在一處,懷宗搭箭射之,中者侍寢,是為「香幸」;

至于冬時——

兆國四季和暖,終年不缺花,冬日更是其國花山茶之盛花期。遂讓妃嬪各挑一山茶品種簪之,再以服飾妝容相配,最得君心者侍寢,是為「花幸」。

「程家治國一百七十余年,因對山茶格外鐘愛,自立國起便開始在原有基礎上不斷培植新品類,至滅國時,舉國皆山茶,光粗略估計就有兩百余種。」阮雪音感嘆,復再挑眉,「兩百多種茶花,夠他再將後宮填充上一百美人以作‘花幸’了。」

自然是諷刺。顧星朗失笑,「‘四季幸’廣為傳頌,甚至被編成了歌樂,也算雅事。怎的被你評得如此不堪。」

「本是雅事。但人在其位,過雅而至于放浪形骸,而損國政,而亡基業,哪怕編成歌樂流傳于世,也不過亡國之音罷了。」她合上那本《兆書》,頗鬧心,打算放回去。

「我有時候在想,」顧星朗道,「他們或也不是全無感應,全不知危。甚至在某一刻已經想到了,此般形狀情勢可能帶來的前路。」

阮雪音沒太接上。「什麼?」

「人有很多時候是抱著三分僥幸在往前走的。尤其盛時。還有些時候是不想回頭。這條路走得太舒服了,不想回頭。所有這些時刻構成了那個可能發生的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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