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將雪天(下)

顧星朗不確定「他們」指誰。照料她到四歲的崟宮宮人?還是皇宮中歷來不缺的那些嚼舌根的隨便什麼人?

但不管是誰,他都不喜歡他們。就像因為她的出現,他比從前更加厭惡阮。

他們應該沒有人待她好。沒有人真心照料她,沒有人為她過生辰,否則她不會是如今這樣的性子。

沒有人天生就冷淡。除非過分孤獨地長大。他周圍的姑娘們,無論何種性子,活潑的端莊的灑月兌的溫婉的,總有些所想所求所愛所在乎。阮雪音的冷和無所謂,就像是為了抵御嚴冬而早早將春天深鎖進心底——

將自己也變成冬天,便不至于再畏冷懼寒。一種形成于幼年的自我保護。

「你不喜歡這個名字麼?」半晌,他問。

阮雪音呆了一瞬,似乎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還好。」她攪著姜湯喝了一口,「我覺得不難听。」

她答得挺認真。顧星朗笑起來,心中莫名酸澀。

「也沒听你提過你母親。」這句話他猶豫了很久,比先前更久。

「因為我也沒見過。也不知道她是誰。」這一次她沒怎麼想,那種感覺就像是事實在此,你問,我講出來便好。

她停了攪動,放下匙子。其實她不知道今夜為何同他講自己出生那日的事,講名字的由來,他根本也沒問。

他只是問十一月二十二是不是她生辰,是不是那個十一月二十二。

但她莫名想講。二十年來她從沒這麼跟人講過。

「他們說她生下我就過世了。應該是生產的問題。女子生產,九死一生,可能因為種種原因過不了那道關卡。」她再次去看窗外,夜風呼嘯,屋內生了爐子,卻也不及先前他伸過來那雙手暖,「小時候我會想,阮或是因為這樣格外不喜這個女兒。或許他曾經非常喜愛我母親。但我的出生導致了她亡故。」

她去看顧星朗,似乎想征得一些認同,但對方沒什麼表情。

「你也覺得這種想法荒謬吧。後來我也想到了,如果他曾經非常喜愛一個女人,不會不珍視和她共有的這一點血脈。所以更大的可能是,他也不喜歡我母親。」她淺淡一笑,「這也很荒謬,沒有喜愛,沒有任何感情,卻能孕育子女,我後來才知道,這樣的事情在皇室,稀松平常。都很可憐。」

顧星朗依然沒什麼表情。

「抱歉,我無意以偏概全。天下關系千千萬,你的父君母後或許是很好的。你和長公主感情就很好。」

顧星朗不是在意這個。他心情復雜,而窗外的風,深秋的夜,手中的茶,面前少女的臉,所有這些都在加重這種復雜。他很想離她近一點。至少再握一握她的手。

但此刻他們之間隔著一方棋桌。也隔著一個被深鎖了二十年的春天。

「而你覺得你母親亡故還有別的隱情。不止是生產問題。」所以她在意東宮藥園案。那日她從相國府回來直接沖到挽瀾殿,不過因為紀桓在約莫二十年前出了一趟莫名其妙的遠門。又因為淳月在時間上的說法不夠確切,導致她錯將這件事與東宮藥園扯上了聯系。

她確乎是極在意那樁陳年公案的。

「我也說不清楚。」阮雪音淡淡答,「所有時間都太巧。我出生的時間,落雪的時間,行刑的時間,我母親的身故,偏偏都在那一日短短幾個時辰內。幼時我很少想這個問題,年歲漸長,讀書漸多,慢慢明白一個道理︰巧合太多便不是巧合。同一時間發生的那些看似巧合的事,很可能根本就起于同一件事,所以它們同時發生了。」

「所以過去這些年,你一直在有意無意探查東宮藥園的事。」

「算是吧。其實機會甚少。我每年回崟宮就那麼一兩次,越往後,能問的人就越少。宮人們一批一批地換,而東宮藥園從來都是禁忌。哪怕在當年,也是沒人能說出來所以然的。」

「惢姬大人呢?」

又來。阮雪音看他一眼。

顧星朗一臉無辜,「惢姬大人知天下事,為世間事人間人證道答疑,也有二十多年了。這麼些年,你就沒想過問問她?你們在蓬溪山學習深造說古論今,難道從來不討論東宮藥園案?」

的確。所以問題也在這里。她和競庭歌多年來的一葉障目一雲蔽天,終于是被這場下山入世戳破了窗戶紙。

那麼老師呢?她是否已經預料到了這個結果?一切是否,本就按照應該的走向在行進?

「我想回一趟蓬溪山。」她說。

顧星朗一怔,「何時?」

「最近。」

顧星朗靜靜凝她片刻,「為了我那天那番假設?」

「為了很多事。」阮雪音答,「或許我本就不該來祁宮,也不該問你借東西。或許所有這些事還連著另外的故事,另外的籌謀。而我並不想莫名其妙成為推動它的其中一只手。我至少,要弄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去多久?」

這三個字的語氣,很難概括,但她覺得空氣變得不同,燈燭的燃燒方式也不太一樣。

「不知道。」她思考片刻,「如果一切只是多慮,我只用繼續執行師命,那麼一去一回,最多不過十日。如果,」

如果不是多慮。又會是什麼呢?此事無法設想,也便難在當下結論。

「無論是什麼。」顧星朗開口,「最多十日。十日之後你沒回來,我會讓人去接。」

阮雪音怔了怔,「不必如此,麻煩。」她沒措好辭,有些卡,「萬一一時半會兒弄不清楚,可能會多耽誤些時間。」

萬一她根本不用再回來。

「你真打算不回來?」顧星朗一直盯著她的臉,以至于對方明明沒什麼表情變化,他依然抓到了某個瞬間,某句未出口的話。

阮雪音不言。

顧星朗臉色變得難看。「無論結果如何,按時回來。否則便不要去。」他說。

桌上燈燭燃得極旺。因為已經見了底。阮雪音盯著剔透燈罩里悠長的火苗,突然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然感。

「好。」她答,「我明日動身,行嗎?」

顧星朗此刻甚覺騎虎難下。人家已經說了「好」,他不能再說不行。一開始就應該說不行。

「這麼急?」無計可施,他只好沒話找話。

「若真有隱情,早弄清楚比什麼都要緊。」

是對她要緊,他又無所謂。相比好奇惢姬的底細或盤算,他更在意她能否守約回來。

「明日一早我會安排。你下午出發。」

阮雪音松下一口氣。

「多謝。」她想了想,說什麼都不夠妥當,終于只講出這麼兩個字。

月光漏在燈盞上。狹長的火苗已有些難以為繼。這間寢殿還是那麼空。競庭歌說得對,過分空曠以至于根本不適合習慣了繁花似錦的皇室中人來居住。

「很晚了。」她站起身來,「君上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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