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紅塵莽莽,誰又無辜

此一番話見死不救落井下石,說得阮雪音接也不是,不接更不妥。

她默默將顧淳風這筆賬記上,從雲璽手里接過毛巾,至唇邊拭了拭方道︰「我隨手放東西習慣了,有人整理,反而找不到。」說著余光掃一眼正北席上,忍住了沒轉頭,「比如我有一本《汲冢紀年》,不知誰自作主張挪了位置,害我找了一個月才翻出來。」

因淳風一席話說得夸張而妥當,顧星朗不想制止又不好太贊同,正拿了茶輕啜以避風頭,聞得此言又是好笑,一口茶險些重蹈阮雪音覆轍嗆在了嗓子眼兒。

卻听雲璽小心翼翼答︰

「當是奴婢有一日擦拭書架時錯手放了。以後定當注意。」

那麼高的地方,你個頭與我差不多,再錯手也錯不上去吧?還能搭梯子錯手不成?阮雪音轉頭再瞪她一眼,心道你這會兒知道打圓場了,方才為何補刀害人?

「既然知道你家主子不喜旁人動她的書,以後便小心些。」本是與競庭歌拉鋸,如此半路殺出的鬧劇已是耽擱了時間,顧星朗不動聲色終止話題,轉而向阮雪音旁邊兩席繼續道︰

「說起來這《廣陵止息》算是琴曲中名氣最大的幾首之一,能與之比肩的好像也就《高山流水》一類?但依據朕不多的听琴經驗,諸如《高山流水》那樣節奏平緩、空曠悠遠之曲目仿佛才是琴曲主流,《廣陵止息》激昂強烈,似乎並不典型,竟也如此受推崇。」

看目光去處,此一項討論當是同時面向競庭歌與上官妧的。而後者今日格外沉默,在競庭歌看來也不止是因著處境尷尬——

識時務而少言,有自知之明而溫柔,乃磨人心軟的第一步。

午後一番長勸,總算不是全無效果。

她頗感欣慰,主動接口道︰

「我猜是因著此曲背後故事精彩?太平時節,相比山長水闊的友人情意,復仇傳奇總是更為世人所喜,講起來也更帶勁。」

顧星朗目光熠熠,頗感興趣︰「願聞其詳。」

淳月心下異樣。顧星朗雖不喜歌舞,生在皇室斷斷續續听琴也有二十年了,更何況這種名曲。且以他讀書涉獵之廣,尤其對史類之通達嫻熟信手拈來,《廣陵止息》講的什麼故事他會不知道?

為何要步步引導叫競庭歌講出來?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長。

競庭歌不覺得顧星朗必當知道這個故事,也就不覺得他此問奇怪,而她樂于表達,娓娓道來︰

「古有一人名聶政,其父為王上鑄劍,因延誤了規定時間而慘遭殺害。聶政立志為父報仇,入山中學琴十年,練就絕世琴藝,名動天下。王上故召喚此人進宮演奏。而此十年間聶政又不知從何處習得了易容之術,以至于他入宮時無人認出其為當年鑄劍師之子。」她心下忽動,有所察覺,但話已至此,須得說完道盡,

「聶政進宮,大殿鼓琴,正當王上與眾人沉醉琴聲警惕盡失時,他突然取出琴中藏匿的劍,一舉刺殺了王上,大仇得報。」

不知是競庭歌生就適合講復仇故事,還是她一身肅殺凌厲之氣與此類情節契合,寥寥數語,也無刻意渲染,畫面感卻異常強烈。

「後世有人依據這個故事,譜出琴曲,慷慨激昂,搖撼山河,是為《廣陵止息》。可惜此曲究竟為何人所作,至今無人知。」

不重要。顧星朗想。誰作的不重要,故事完整便很好。

湖風乍起。

秋夜生寒。

阮雪音突然反應過來他在做什麼。

秋夜天雲月,此外盡悠悠。永棄人間事,吾道付滄洲。

然後她听到顧淳風的聲音自水榭之西、湖水以東響起來。

「人一生有多少個十年。」淳風神色懨懨,臉頰微紅,像是,飲了酒?

「有人用十年一生替父報仇,有人用十年一生為父抵命。那個聶政的父親泉下有知,該當欣慰吧。」頰邊微紅漸漸向上蔓延,以至于她眼眶也越發紅起來,「你父親呢?」她沒有轉頭,視線正前方便是上官妧,

「他活得好好的,無須誰替他報仇,又為何要斷送女兒一生?斷送便斷送了,又為何要騙人?騙人便騙了,又為何要,」她頓住,狠了聲,終是說出來十個字︰

「行喋血之事,而假手于人。」

顧星朗知道這十個字的意思。

顧淳月也知道。

阮雪音和競庭歌不知道。

場間幾名隨侍包括雲璽棠梨在內自然假裝沒听到,卻暗忖瑾夫人的父親斷送了誰的一生?瑾夫人父親的女兒,不就是瑾夫人自己?

喋血之事又是什麼?

上官妧無法回應這十個字。她初時莫名,繼而強震,旋即狐疑,手心已經汗濕。

如果那件事被發現了,如果已經——

顧星朗不可能是這個反應。他不可能不來質問她,自己不可能還頂著四夫人之位好端端住在煮雨殿——

十月最後那個傍晚之後,他甚至再沒來過煮雨殿。而那日傍晚之時,他明明還不知道。

那時候不知道,證明阿姌沒說;那時候沒說,之後便更不可能說。而按照父親交代,那盆花早已經湮滅于時間煙塵,不可能再被挖出任何因果邏輯。

所以淳風此刻這句喋血,很可能只是一個比喻。她在怪他們算計阿姌半生。僅此而已。

那麼沉默依然是最好的對策。

她不說話,靜靜看著自己與淳風之間光潔的大理石地面,月光皎皎,從水榭四面八方傾瀉進來,將那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距離照成了無止盡的星河。

短短八個月相處時光少女情誼,在這一刻近乎儀式化地沉了底。

而她與顧淳風的所謂情誼,從頭到尾,不過是一座長橋,一尾渡船,堪堪連接起自己與上官姌的日常踫面。

良辰美景本為空。她想。

「殿下飲了酒,湖岸風大恐有不適,阿憶,扶殿下先回去。」一如今日所有時間節點,顧星朗總在話已至而將盡未盡時出言打斷。

「九哥我還沒說完呢。」像是真有些醉,顧淳風站起來,整個人都拉開了陣勢,「都是你們的錯。」她盯著上官妧,眼眶更紅,驟然奔涌的淚似要浸出血來,「她半分錯處也沒有。你們休想讓她一人承擔所有罪責!世上竟有你們這樣的家人,混蛋,魔鬼!我饒不了你們,我——」

「帶淳風殿下回去。」顧星朗音色發沉,驟然加重的聲量在水天月色茫茫湖岸間蕩起回響。

「人呢?還不進來幫忙?」眼見阿憶一個人拉不住顧淳風,滌硯蹙眉揚聲。

幾名外間宮人一溜小跑進來,見此架勢都唬得不知該從何處下手,眼巴巴將顧淳風主僕圍了個水泄不通,卻是半分進展也無。顧淳月終于沉了臉,起身向顧星朗恭謹一福︰

「我帶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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