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疾轉身︰「你也是去過蔚國的。兩年前。」
紀齊擺手︰「我存在感低,他們那時候都把我當小孩子。」他不喜歡說這句話,但此時不得不說,「估模沒留下多少印象。最近我又長了個,跟兩年前不是一個樣子。且我們並不入蒼梧,只是上像山,被認出來的可能性極小。哥,就讓我陪她去。」
沈疾望一望月色下遼闊的邊境,除卻風聲再無其他,「暗衛也最多跟到這里。真要入蔚國境,未免打草驚蛇,就只有你們倆。」
「哥你放心,我們速去速回。」他不好表現出先前听到了他們的某些對話,猶豫一瞬,終是說道︰「我雖尚不清楚事情始末,但殿下說得對,無論如何,蔚國不敢不禮讓大祁公主。就是被發現了,也無礙。」
沈疾其實拿不準阿姌之事會否掀起波瀾,因為所知不全。他是果利之人,既已答應淳風,不想再瞻前顧後,遂點頭道︰「那你們抓緊時間。我在此等候。」又從腰間拿出一樣物事,「憑此印鑒入境。千萬低調行事。子時前回來,最遲丑時。」
他說著,忽走近紀齊壓低聲量道︰「殿份貴重,你如今已不是小孩子,注意禮數。」
紀齊一呆,有些面熱︰「大人放心,先前也是逼不得已。你知道她性子,」見沈疾沉了臉,忙改口道︰「殿下的性子。若不照辦,不定鬧得怎麼樣。」
顧淳風沒有坐過這麼逼仄的馬車。比昨日已經非常不如人意的那輛還要簡陋。她與阿姌兩個苗條女子並排而坐,竟也覺擁擠。
好在阿姌並不覺得。她頭耷拉在她肩上,整個人被顧淳風從後背繞過手臂環抱著,面色寧和,就像半個時辰前淳風掀簾時看到的那樣。
車 轆聲在黑夜里隆隆作響,淳風低頭又去看那張安寧的臉,有些欣慰,然後想到十幾歲時生病,自己也總這麼靠著她。那些藥真苦,但阿姌總能變出不重樣的甜蜜餞。
夜風打在同樣厚沉的車窗簾上,卯足了勁沖撞,卻無論如何吹不進來。
她忽又想起那日清晨最後,她仰著臉一直看殿頂的藻井,一直看,再不轉頭,連答話都不轉頭。
然後她卸了懷揣多年的香包,身無長物,孤身出霽都,等待命運的終局。
原來她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不是叫她走,不是叫她記那個面具的樣子,而是擲地有聲的三個字︰
不要追。
此去經年,一別永寬,常相憶,來世逢。
行程比預想中更順利。顧淳風攬著阿姌坐在車內,依稀覺得于某處停了片刻,馬蹄聲、車 轆聲便再次響起;又過了約莫一個時辰或更長,她和阿姌突然雙雙後仰——
馬車上了緩坡。
她昨夜睡了約三個時辰,全程夢魘,此後再無休息,吃得亦少,這會兒竟不困不餓不覺累,整個人異常清醒,比過去二十年任何時候都自覺充沛。
山中的靜與邊境的靜很不相同。後者是絕對安靜只余風聲,前者卻有很多響動︰鳥鳴,蟲鳴,草木搖曳,所有這些聲音間或升起、偶爾交會,愈發襯得空山寂寥。
「到前面得步行了,馬車上不去。所以最好就在這片。」
紀齊的聲音自簾外響起,淳風應道︰「好。你看在哪里停合適,我們隨時可以。」
听到那句「我們」,紀齊有些不自在,尤其在如此深夜。在他的認知里,此刻車內只有一個人。
因為逝者已矣。與山中草木並無區別。
又走了不過三五里,馬鳴車停。
「你且在車內候著,我看一眼附近有沒有合適的地方。」走出兩步又回頭道︰「就在近旁,不會走遠,有事就叫,我能听見。」
「好。」
這里是半山腰。車道比步道所在區域要偏僻,視野亦相對差些,貴在草高林深,值此深夜,更不會遇到人。
兩個人架著阿姌來到一片崖邊林間空地。不算非常空,因為樹木間距離不大,但要刨土挖坑躺一人,綽綽有余。
「就是這里,行嗎?」他看著淳風,有些心虛,「是草率了些,但總比那些荒草坡要強。景致好的地方,又太點眼,怕會遇到巡邏兵。」
「甚好。」她卻滿意,看一眼不遠處崖外山景,「風光也算不錯,有山有天有雲,」又低頭看耷拉著腦袋的阿姌,「這就夠了吧?這麼些樹,還能幫你擋一擋日曬雨淋。」
兩個姑娘至近旁樹下坐著,紀齊開始刨土。
「好在沈疾著人去最近的崗哨要了鏟子,這要是徒手,一雙手還不得廢了。」
說完發現有些矯情,想搶在對方開口挖苦前挽回一番,卻听淳風平靜道︰
「辛苦你了。」
紀齊一愣,不知該如何反應,想來因為徹夜趕路未眠,腦子里全是漿糊。于是不再說話,埋頭與泥土斗爭,終于在缺月掛上近旁樹之時初見成果。
此刻阿姌就靜靜躺在那些被刨得疏松的黑土間。顧淳風拿出隨身絲絹,仔細替她擦一遍臉,又理一理她額前碎發,確定領口、衣襟、袖口、裙擺全都整潔得體。
做完這些,她從隨身小包里拿出一把弓——
非常小,就像孩童的玩物,細白光潔,仿佛是象牙所制。
她將弓放入她十指間,讓她拿著,那指節已有些僵硬。
她握一握她的手。
片刻後,她收回雙手,十指覆上坑邊高聳的黑土,開始緩緩向阿姌身上傾蓋。
「棺槨是沒處找了,那種東西,我亦覺得俗氣。你也不喜歡吧?我以後死了,就讓人一把火燒了尸骨,余下粉末,撒去夕嶺或者漠海。」她想一瞬又道︰「來這里陪你也是可以的。」
那些黑土不斷撒在阿姌藕色的裙衫上,由薄變厚,漸漸看不見大半身子,直至脖子都快不可見,只剩下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紀齊此前一直沒看到阿姌的臉。哪怕幫淳風架著人來林間,但對方耷拉著腦袋,而他又忙著安頓干活兒——
所以直到他們合力將她放下去,那張已經長久闔上雙眼的臉龐驟然出現在月光陰影中,他才如遭雷擊以為自己花了眼。
熟悉又陌生。明明不是阿姌,凝神多看一會兒,又覺得是。
顧淳風在做先前那些事時,他就一直盯著那張臉。反復看,反復確認,卻始終不敢開口問。
直到此刻,黑土之中只剩那張蒼白的臉。
「抱歉。最後這些,可能需要你來了。」淳風站起來,看著紀齊認真道︰
「麻煩你輕些,別叫她太難受。」
紀齊當然明白她是下不去手蓋她的臉,但人已經死了,哪里還會難受呢?
為了弄清這個問題的答案,他花費了往後余生漫長的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