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忽而今夏

顧星朗心中微震。曾幾何時他也作此想。

「且這青川四國中,崟、白、蔚任何一國都可能需要我這樣的謀士,唯獨祁國不需要。因為祁國有你,只論謀略,我和我師妹都未必如你。這也是老師說的。」

這是一句嚴重恭維。

他眸中再次掠過星光。

「如果有選擇,你願意做夫人還是謀士?」

「我沒想過這個問題。如果不是老師替我選了這條路,我也許就在蓬溪山一直呆著,最後活成她的樣子。這樣也很好。」

他心下再動。

十四歲以前他也沒想過這種問題,以後要怎麼樣,成為誰。

很奇怪,他是皇子,且是天賦卓絕的皇子,倒也心懷天下,卻沒那麼心系朝堂。人世間的爾虞我詐,陰謀算計,他從小就以最近的距離看,如果可以選擇,父君那樣的人生非他首選。

若不是三哥意外薨逝,替他擇了這條路,他也許就等著成年,出宮開府,做一輩子逍遙王爺。如果三哥需要幫忙,他也會盡心輔佐。

就是自出生起便能看到的,那條他該走的路。母後希望他走的路。

他突然覺得母後當年那番話,或許確也是在保護他。或許在母後看來,每個人都有自己該走的路,沒有哪條更好;她的兩個孩子,能在各自的既定生命軌道上走下去,穩穩當當,甚至相互扶持,已經是最好。

他從來沒想過,也許母親也並不覺得為君之路就是更好的路。

他有些釋然,復又看向她,眸中星光變得柔和。

「不可惜嗎?」

她知道他在說,一身本事卻無所用。

「我四歲入蓬溪山開始修習跟觀星相關的所有,同時讀史、學醫,其實並不知道為什麼要學。但天長日久,我在做這些事的時間里獲得了愉悅,覺得豐盛充實。我以為這也是一種有用。有用和無用,到底以什麼標準判斷,這是一個問題。」

顧星朗點頭︰「一個全然自由的人,可以這樣去看待事情。但對有些人來說,不能換角度,沒有選擇,只能往前走。」

「君上登基那日,看著滿朝文武、霽都皇城和綿延的大祁江山,心中在想什麼?」

顧星朗回憶一瞬,看著她平靜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注)」

他的眼楮因為說這句話變得更亮。

她的眼楮卻因為听到這句話驟然亮起。

「青川尚武,都說能征善戰者方能坐擁這萬里河山。但雪音認為,能講出這番話的君主,才配得上天下之主四字。了不起。」

時間仿佛靜止,連天上明暗交替的星光似都凝在了盛光時刻。他們看著對方的眼楮,因為霎那間的靈犀,心中無比安寧。

滌硯已經候在御書房中有一陣,未時已過,他得送阮雪音回去,進來時遠遠望見兩人正說得投機,一時沒敢打擾。此時見他們似乎安靜下來,趕緊步上露台道︰

「君上,未時已過,該送夫人回去了。」

時間重新開始流動,兩個人都意識到還有很多事沒說完。藥的事,上官妧的事,河洛圖的事。這就是為何每天一個時辰永遠不夠用。說著說著,話題便會偏出十萬八千里。

不等顧星朗回答,阮雪音起身一福,兩人目光相接,意思了然︰明晚再說。

滌硯側身,那抹深澗水山林色便翩然出了挽瀾殿。

如此夏夜,極其平常,就像千百年來任何一個夏夜。繁星漫天,晚風在長廊、樹林和每一座殿宇間傳遞花木蟲鳥的竊語,明明不是橙花盛放的時節,那香氣卻久久留在穿過挽瀾殿的夜風中。

顧星朗仍坐在露台上茶桌邊,看著遠處那彎弦月下沉,最後掛在一棵梧桐的枝葉間。

紀晚苓在披霜殿自己的寢殿中,從紅木櫃里拿出一只風箏,看上去已經很有些年頭。

許多年前也是這樣的夏夜,她十歲,和一眾皇子公主在夕嶺行宮避暑。那天夜里風也這麼大,穿過夕嶺蒼翠的山林間沙沙作響。她覺得可以放風箏,宮人們卻告訴她沒有夜里放風箏的道理。

後來顧星磊帶她到棲夢湖畔的草地,那里空曠,便于奔跑,也不會有大樹掛住風箏。

就是這一只,從顏色到形態都極普通的燕子,她不知道那晚他從哪里尋來的。但那或將是她此生放得最高的一只風箏。因為太高,幾乎消失在夜色里。

是顧星磊把它拉了回來。

前塵往事,在同樣的夏夜被同樣的晚風吹過來,人卻不似夏夜風,年年月月,總有歸期。

上官妧坐在妝台前,任細蕪一點點替她卸著頭飾。來祁國近半年,她向來不算白皙的皮膚居然白了些,看來南邊三國女子皆膚白,確與氣候水土有很大關系。但今夜的風,卻很像蒼梧的風,迅疾而帶些凜冽,以至于這個夏夜,都突然很像蒼梧的夏夜。

段惜潤在前庭中給薔薇澆水。她堅持親自打理那些花,不僅因為花,更因為送她這些花的那個人。與上官妧一樣,她也極愛惜容顏,白日里怕曬黑,于是都在夜里澆水剪枝。風有些大,吹得嬌女敕薔薇花瓣灑了滿庭。

顧淳風想起月初出宮,去西市坊拿為天長節準備的賀禮時,在泉街遇到那人。她迄今看過氣度最好的男子,不過三哥與九哥,他們一個如燦爛千陽,一個如朗月清風,且都天分卓絕,已經是她所能想象世間男子之極致。

那人卻似乎不輸她兩位兄長,那麼冷峻甚至有些陰郁的樣子,居然不叫人害怕或反感,反而有種氣吞山河之勢,讓人心生敬慕。那天的風也像今夜這般大,他的竹斗笠被吹起來,她一直忘不掉那張臉。

阮雪音坐在疾馳的輕輦上,風將鬢邊發絲纏起來拍在臉頰,她捋一捋,抬頭看見滿天繁星,只有極淡的薄雲偶爾遮住星光。崟國的星空沒有這麼亮,天也似乎沒有這麼高。她生命里的很多個夏夜已經過去,在那一千多個夜晚里,沒有哪一夜如今夜這般。

她似乎遇到了一些極珍貴的瞬間,心中又無比清楚那些終究只會是瞬間,倏忽到來,轉而逝去。在這里發生的一切,所有人和事,終有一天將與自己完全無關。

人生便如時間本身,似一條長河,偶有交會,最終漸行漸遠。到她返回蓬溪山那日,不知這祁宮里是否還是這些人,是否還有這樣的夏夜。

那彎弦月從挽瀾殿的梧桐枝上掉下來,掛在了另一段更低的枝頭上。露台茶桌邊已經空無一人,只有兩盞被用過的白玉杯,在月光下泛著極似月光的瑩白清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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