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僻靜的會客廳里，徐煬盤腿坐在一張蒲團上，牆壁上掛著一個黑了屏的電視機。
法洛莎站在角落的陰影中。
葛城淺站在旁邊，不停擺弄電視，調節訊號，始終不得其法，對按鈕和屏顯設備毫不熟悉。
徐煬幾次想出聲提醒，或用數字心智暗中操縱，卻又擔心傷害她的自尊。她的義弟是個厚臉皮的小無賴，而她顯然相當要強。
待葛城淺把它開啟之後，屏幕上出現一個中年男人的臉，面上帶著刀疤和皺紋，梳著背頭，穿西裝，神情嚴苛憤怒，似乎已經等待許久。
「喂喂！」揚聲器里傳出男人的粗獷聲音，「葛城！很磨蹭啊！開個屏幕這麼久！」
「抱歉！」葛城淺走到屏幕前，向老大致意，「我盡力了！這位就是我跟您提過的，那位據說有能力幫助我們擊破利家組的人！」
「你啊，」中年人伸出手指朝徐煬戳了戳，看起來像要把屏幕戳穿一樣，「我是鈴木組的老大，鈴木真司，听說你許諾幫我們打贏，但你到底有什麼本領在手？」
「我是黑客，能破解共聯網路的密鑰，也就是說，可以獲取周圍電子設備的支配權。如果你們的目標是用智能安防設施保護的，我可以解決它。」
說這些話的時候十分順暢，好像我已經習慣了神經黑客的身份。
這大概也是數字心智技術的歸宿吧，這最早本就是一種探索性的技術，是研究意識上傳網絡過程中的副產品，用來讓人將意識與共聯網路連接。
如今意識上傳網絡已經成熟，高管們財富自由後退休，將心智送往遙遠衛星上的服務器，從此無憂無慮，空留公司人在地表創造財富。個人對共聯網路的控制功能也被集成化的AI所替代，只能用來做一些見不得台面的駭入工作。
倘若未來公司一個接一個解體，那些和我一樣際遇的神經網路工程師們就會從事和我相同的工作，當時代把你的行業拋棄，你別無選擇。
「他們龜縮在一家機器人大賣場里，」鈴木真司說，「那地方從一樓到頂樓都裝滿了哨兵機槍、激光陷阱和攝像頭，利家組管那地方叫新時代的天守閣，真是笑話！」
「不是問題，它們不可能擋得住我的入侵。」
「唔喲，好男兒……你想要什麼回報嗎？听說干你這行的，要價不菲。」
「如果能得到貴會的友誼就好了。」
「哈！友誼你已經得到了。我很樂意結交你這樣的特殊人才！」
「……那座‘新時代的天守閣’，」法洛莎忽然出聲，「我們想要它。」
「誰在說話？你是誰，站在那麼黑的地方干什麼？」鈴木真司湊近屏幕。
「是我的……」徐煬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解釋和法洛莎的關系。
「我是他的女朋友。」法洛莎說，「大人，既然有了我們的幫助才能攻下那座城池，我們希望能得到該地的統治權，相應的，我們也會後續提供更多可靠的服務。」
不按計劃行事，法洛莎仍然我行我素。在她看來，做人不妨大膽一些。
徐煬也很意外。
女朋友的事情先不談。他暗想。法洛莎的要求雖然唐突，但卻對我們有利，就不知對方如何回應了。
「啊哈，想要那座大賣場……」鈴木真司露出微笑。
徐煬知道對方不想交出大賣場，不過應該有回旋的余地。
最好還是爭取一下，畢竟我也很想為自己爭取到一個能安穩落腳的地方。
「我們絕不想獨吞戰利品，其實只想要一個棲身之處，」徐煬說，「如果是機器人大賣場的話，里面的機器人可以全部贈給您，我們不需要。」
「那當然沒問題……」鈴木真司點頭，「沒了貨物就是一座大樓罷了，怎麼比得上你們這樣身懷絕技的朋友？擊垮我們的宿敵才是重中之重。葛城！好好保護他們，等把利家組拿下了，他想怎麼樣都行！」
「是！」葛城淺用力點頭。
鈴木真司朝屏幕揮揮手，電視暗了下去。
事情總算有些進展。徐煬長舒一口氣。
「組長的意見就是我的意見，」葛城淺說，「現在就出發，沒問題吧？」
「嗯。」徐煬點頭。
葛城淺離開後，徐煬趕緊走向法洛莎。
「你剛才說啥？」他想得到確認。
「把勝利帶回來，」法洛莎親了親徐煬的臉，「別的不要想，更不要問。我的魔力不夠幫你，我留在這里。」
「……我走了，但你別指望我忘掉，這事我記在心里。」徐煬知道現在不是糾纏的時候，壓下心頭復雜情愫，動身離開。
和不同的對象打交道，采取的方法也不同。
公司唯利是圖，魔女喜怒無常，普通人則千奇百怪，不可一概而論。
跟葛城淺一起出發，看她做戰前動員，徐煬心里百味雜陳。
「吾等是效忠于鈴木家的勇士，如今奔赴戰場！應該舍生忘死！」葛城淺對面前的一大群黑幫成員發出號召。
「噢噢！」
「鈴木組最強！」
「跟著葛城老大！」
他們中的回應稀稀拉拉的，只有活人會說不同的話，機器人只會重復一樣的語音。
「戰斗！戰斗！」
「一起攻擊！」
「殺啊！」黑幫機器人按照既定的節奏播放戰斗音效。
徐煬仔細觀察了一下，發現這200號黑幫成員里，只有大概50個是活人，其他都是機器人。
區別在于機器黑幫都戴墨鏡，用來遮掩機器眼，只有黑制服是統一的。
「忠義，紀律，勝戰！將利家組徹底消滅！」葛城淺宣布。
「戰斗！」那一百多台黑幫機器人舉起手臂，整齊地大喊。
葛城淺在前面領路，帶鈴木組的黑幫成員從鈴木之泉的大門口出發。
他們快步朝遠方走去，在街道上排成長隊。
京都無限的幫派幾乎都是這個樣子，徐煬有所了解。他們大量使用機器戰斗人員充當幫派成員，控制公司安保服務沒有覆蓋的區域。
無力購買公司保安和智能防衛系統的居民，紛紛依附在各大幫派手下。
會津城這樣的地方，大公司無心染指，各種幫派層出不窮。
在徐煬以前所屬的夏地區，黑幫不成氣候，他不甚了解。
不過在他看來，所謂公司，也不過是一種能合法加入公司聯盟的幫派，而幫派發展到一定規模，也能被公司聯盟認可。
在燈塔核心、雨林萬物、桑海互聯等巨型企業的轄區內，幫派大多從事非法交易和軍火行當，比鈴木組之流還凶殘得多，規模更是大上許多倍。
「你身上的植入物有哪些？」徐煬看到葛城淺沉默趕路，她身姿矯健，赤手空拳，這樣的體格一定是有植入物的。
「沒有。」葛城淺說。
「啥？」徐煬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想法，「你……全是靠自己練的嗎？」
「我不相信刺入我們體內的金屬能有什麼作用，強悍的體魄、堅韌的決心、不屈的信念，才是在這光怪陸離時代安身立命的根本。」
「我不知道怎麼說。」
沒有技術和工具，人就是無能的種族。
「看這大停電，老鼠橫行，尸體滿地，這就是過度依賴科技的下場！沒有能源供應，人們在各家各戶等死，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我是在街頭長大，只有肌肉的分量能讓我感到安心。」葛城淺指向黑暗中的地下都市。
徐煬看到兩個鼠人正在街上拖一具尸體，鮮血留下長長痕跡，望見這一大群人走來，鼠人們加快動作，很快把尸體拖遠。
「這……」
「習慣在沙發和床上，習慣在游戲倉里，習慣在公司的工位上，這些生活方式培養出的人極度脆弱，根本沒有在混亂中活下來的機會。」
「如果他們買了最貴的公司安保年度會員服務，現在應該已經被應急救援穿梭機救走了，不管再胖、再廢宅。」
「前提是能賺到那麼多錢。」
「……確實。」
「而且依賴‘公司’，‘公司’就那麼值得信賴嗎？靠那些合同和規章？肯定有人會逃跑，听說公司折磨員工是非常常見的事情。」
「還真是。」這可無法反駁。
「反倒是我們的幫會，我們的大家庭，就像親人、家人！大家互相信任，一起作戰，同食同飲，這種日日夜夜培養出來的感情，是牢不可破的紐帶。還有這些機器人戰友，永遠不會背叛你，永遠不會畏懼前面的危險，沖鋒在前，任勞任怨，比有血有肉的人更值得相信。」
葛城淺的理念倒是新奇。
穿過街道，徐煬听到淒厲尖叫。
前面好幾個人影從一座低矮公寓里竄出來，跌跌撞撞地往遠處跑，身後跑出兩個瘦弱狂躁的鼠人，追著他們狂奔不止。
「到這里來！」徐煬朝他們喊。
這些人服飾普通，看起來也就是會津地下城的普通居民。
他們中有幾個回頭看了一眼，非但沒往葛城淺這邊，反倒朝另一邊有亮光的地方跑過去了。
也是，徐煬往後看，我們這邊一大群黑西裝的暴徒，還有個鐵塔一樣的女漢子帶頭，根本不可能被人信任。
「前面是利家組的地盤。」葛城淺說，「利家組做事無情，恐怕他們沒什麼好下場，他們估計對本地很不了解。」
一眨眼，鼠人和那幾個逃亡者就不見了蹤影。
徐煬和葛城淺帶人繼續前進，靠近一家佇立在廣場上的大型建築。
它大約五層高，是棟相當矚目的機器人商場，頂上亮著不同公司的標牌，住貨機器、田木智能、芹田金屬、五勝機器等中小型機器人公司的廣告清晰可見。
整座建築式樣古舊，窗邊有飛檐設計，確實像天守閣，每個窗戶口都有朝外放置的哨兵槍塔，儼然是一座被智能機槍、大口徑火力和自動化設備保護起來的後現代要塞。
廣場周圍地勢平坦，金屬地板上，橫七豎八躺了數不清的西裝機器人、老鼠和平民的尸體，鮮血橫流，呈環狀分布在機器人商店周圍。
這情況過于詭異，仿佛一道無形的大手將成堆尸體都往外推了一圈，以至于形成干淨的真空區，又像有座無形壁壘，將賣場和其他人完全隔絕開來，踫上的人通通頭破血流。
「哇啊啊——」
「救命！」那幾個逃亡者看到眼前尸山血海的景象，也嚇了一跳，但回望後面追過來的瘋狂鼠人，還是決定往前沖刺。
得幫他們一把，徐煬拿出槍，打算射擊那兩個老鼠。
砰、砰！
從機器人大賣場窗口處，大量子彈突突射出，瞬間將逃亡者、包括他們身後的鼠人都射殺當場，打得他們腸穿肚爛，鮮血橫飛。
徐煬的手抖了一下，這哪還算是人？
「他們連過來避難的人都殺？」徐煬不解。
「周圍很多人交了‘保護費’，買了他們家的服務，現在，要區分客戶和普通人之間的區別了。」
還好我們先遇到鈴木組，如果不小心跑到利家組的地盤，現在估計已經被打死了。
徐煬仔細觀察。
他隱約看見商店內部明亮，窗戶後面有一張張恐慌的面龐，許多難民藏身其中，在大斷電中，他們也選擇了自己信任的利家組，跑到他們的核心地盤尋求庇護。
利家組的槍手和機械師們從樓頂上跑出來，東張西望，偵查敵情，他們也穿西裝，不過顏色鮮紅，不似鈴木組漆黑。
因為斷電的緣故，葛城淺他們躲藏在黑暗的街道中，暫時沒被發現。
「為了鈴木組的霸業！利家組必須被殲滅！」葛城淺回頭向幫眾們宣布，「我們之前的突襲被挫敗了，但這次和上次不一樣！」
「戰斗！」
「你們之前的突襲……似乎沒有成效。」徐煬看見一些黑西裝的尸體。
「兩家之間的怨恨持續數代人，這是唯一解決宿敵的機會。」葛城淺拔出藏在西服里的撬棍，另一只手拿手槍，「我10歲在街頭流浪，那時就和他們的人打過架。之前趁他們電力沒有恢復，我們沖進去殺了一陣，結果電力一恢復，我們被打得頭破血流。」
「嗷嗷！」
「鈴木組強大！」
「利家組弱小！」黑幫機器人們重復既定語音，準備沖鋒。
「按你們說的，里面還有平民。」徐煬說，「慢慢來，我不想制造大屠殺。」
「你在等什麼？」葛城淺問，「你現在連屠殺都辦不到，只是呆站著。」
「耐心。」
剛才說話這會，徐煬一直在慢慢破解網絡。
利用數字心智，他試圖攻破機器人商店大樓里的共聯網路，獲取安防系統的控制權。
這家大賣場用的是ODC密鑰，是共聯網路技術出廠標配的加密程序，而且配有高級安防程式，一旦遭到駭入就會上傳警報，鎖死操縱平台，屏蔽外部信道。
好是好，問題就是……太常規了。
幾乎所有共聯網路都有這一套安保規範，不帶變的。
徐煬在給高閣九州做測試的時候，曾經多次逆向攻擊自家的共聯網路，對這種最常見、最標準化的東西，處理起來可謂是得心應手。
可惜在植入物嚴重受損的情況下，只能抱著慢工出細活的態度對待，速度極慢。
「快點，我們得……」葛城淺剛想說話，從建築里就響起槍聲。
這引起了每個人的注意。
「啊耶！」
「里面誰開槍？」
「發生了什麼？」樓頂幾個利家組成員趕緊跑回樓下打探情況。
「嗯？」葛城淺好奇，「你干了什麼？」
「幾秒前才破解成功。」徐煬指了指窗口的那些自動機槍，只見它們全都調轉方向，往內部開始射擊，「這就是我的工作，神經黑客的工作。」
內部不斷傳來槍聲和慘叫。
葛城淺幾乎看呆了，不需要突破，不需要近身戰，不需要開槍，利家組堅不可摧的要塞從內部開始毀滅，智能安防設施開始屠戮自己人。
「神經黑客……很強！」她總結，「這下可以沖鋒了。」
就在這時，葛城淺的手機響鈴。
她拿出來，看了眼屏幕，神情立刻變得嚴肅起來。
徐煬察覺到葛城淺的不安。
「誰？」
「組長。」葛城淺按下接听鍵，快步走遠，避開徐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