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消亡

無為大師的語氣很平靜,很自信。

但李天瀾的心情卻無法樂觀。

長島最終的決戰中,他本就已經抱著自毀的心思強行入無敵。

他沒有退路,自然也沒想過以後。

可如今睜開眼楮再看到色彩繽紛的世界,李天瀾卻很難描述自己心中的感受。

死而復生的疑惑之後,他的內心只有復雜。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現在的狀態到底糟糕到了什麼地步。

因為他現在是無敵境。

而且認真說的話,現在的他甚至比起在東島時還要強大一些。

但他不能出手。

出手必死。

在東島,他放棄所有武道根基的一瞬間,他的境界就已經徹底跌落下了武道四境,連御氣境都不是的身體有多麼脆弱,可想而知。

他當時之所以身體沒有完全被強大的力量撐爆,完全是因為永生藥劑儲存在他體內的生命力給他提供續航。

而如今他雖然死而復生,但那龐大的生命力沒有了,可力量還在。

無敵境的力量,不到御氣境的身體。

這樣的狀況下,李天瀾不要說出手,就是稍微用力的跺跺腳,強大的力量都可能完全炸碎他的身體。

這種糟糕的狀況,豈是無為大師一句無礙就能讓他徹底放心的?

不過興許是死過一次的原因,李天瀾更加明白活著的可貴,所以他的表情依舊很平靜。

看著似乎馬上就要油盡燈枯的無為大師,李天瀾小心翼翼的彎下腰,平靜道︰「多謝大師救命之恩。」

「救你,便等于是就中洲,這聲謝謝,不該你來說。」

無為大師微笑著,清晨的風吹過來,吹起了他徹底干枯變得毫無光澤的白發,大師坐在生機勃勃的花叢中,卻如同一截沒有任何生命氣象的枯木。

李天瀾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干脆沉默。

威風拂動著他的衣角,白衣翩然,他神色平靜的站著,隱然間卻似乎壓制了漫山花海的絢爛,青雲山上似乎只剩下這一襲白衣,帶著令人目眩神迷的風采與氣度,渾然天成,完美無瑕。

「你可知你因何而活?」

無為大師溫和道。

李天瀾搖了搖頭。

大師指了指身前的花叢︰「坐。」

李天瀾坐了下來,他的動作很慢。

無為大師的眼神已經轉移到了軍師的身上,含笑不語。

有些事情,即便是面對可以說是自己人的軍師,甚至面對秦微白,他都不能說。

哪怕他已經懷疑秦微白似乎知道什麼。

軍師很識趣的點了點頭,看著李天瀾道︰「殿下,我在山下等你。」

「麻煩了。」

李天瀾點了點頭,直到軍師的身影徹底消失,他才轉頭看向了無為大師,認真道︰「請大師解惑。」

「何為氣運?」

無為大師也不含糊,直接問了一個很淺顯又很深奧的問題。

整個人從死而生,到現在還恍恍惚惚無法冷靜思考的李天瀾一陣無奈,氣運,天命,這種玄而又玄的東西當真在他的理解範疇之外,玄學一說,他信也不信,他有心想說氣運就是運氣,但看了看面前已經有些搖搖欲墜的老和尚,他還是搖了搖頭︰「不知。」

宗師說玄學,這個機會極為難得,而且這還是對他有救命之恩的宗師,他一點都不想在對方面前插科打諢。

「所謂氣運,其實就是生機。一草一木的生機,一山一水的生機,一人一國的生機。」

無為大師語氣平靜道︰「任何事物都有生機,國有生機,那叫氣數,國之氣數將盡,國之將亡。人有生機,那叫天命,天命已盡,人之將死。生機如果用另一種解釋,就是氣運。」

李天瀾不知道是身體太過脆弱還是別的什麼,坐在無為大師面前,有些昏昏欲睡。

無為大師眼神中閃過一絲笑意,繼續開口道︰「山和花草與人和國家一樣,都有生機,而各種生機融合在一起的時候,就會成為脈。人有脈搏,關乎生死。萬物生機組成的氣運一樣有脈搏,關乎興衰,它可以說是龍脈,可以說是地脈,什麼說法都可以。」

「但有一點可以確認的是,氣運關乎一國一人的興旺,而這條最重要的脈,則關乎整片氣運的興衰。」

「你可以不信,但周圍你所見種種,又如何能不信?」

李天瀾沒有不信。

他似乎精神了一些,若有所思。

龍脈。

對于這個詞匯他並不陌生,在他曾經被壓制的記憶中,他的爺爺李鴻河似乎就說過有關于龍脈的一些問題,只不過他現在已經記不得了。

「而你,就是因為這生機,這氣運,這龍脈而活。」

無為大師總結道︰「我為中洲重聚龍脈,重開盛世,在玄學中這種方式有個說法,叫神龍見首不見尾。過去很多年的時間里,龍脈混沌,一直不顯,因為少了龍首。直到今日,我將中洲龍脈加于你身上,一切才算是大局已定,現如今,你就是中洲的龍脈,也是龍首。」

「重聚龍脈?」

李天瀾挑了挑眉︰「也就是說,之前很多年,中洲沒有龍脈?」

「被我抽空了。」

無為大師慈眉善目的說道,可李天瀾卻剎那間感受到了一種刺骨的寒意。

一時間李天瀾竟然本能的不敢問對方抽空龍脈要做什麼。

「大概二十年前,龍脈已有腐朽之勢,但中洲氣數還在,于是我將龍脈抽空重聚,形成新的龍頭和龍尾」

「那個時候,我還沒出生呢吧?」

李天瀾終于忍不住打斷了大師的話。

「所以那個時候,龍頭並不是你,你當時還是龍尾。」

無為大師看了看李天瀾,突然道︰「還記得我們在東城家族的那次見面嗎?我說過,二十多年前,有人為你改過命格。」

李天瀾怔在原地,半晌都沒有說出話來。

「龍頭與龍尾本就是相互轉換,各自搶奪屬于自己的氣運,直到今日,一切才幾乎成為定局。」

無為大師語氣愈發淡然。

「幾乎?」

李天瀾反問了一句。

「幾乎的意思,就是變數已經很小了,但依然存在。龍脈雖然重聚,但畢竟還不強盛,這個時間,大概需要十年。」

無為大師意味深長的看著李天瀾,他的眼神很可怕︰「首尾不相顧,自然也不能共存。」

李天瀾內心有些冰冷。

同樣是在東城家族的那次見面,他想起了無為大師對他說的另一句話。

「這位施主有違大勢,強行逆天,最多十年,怕是會英年早逝,不得好死!」

十年!

李天瀾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無為大師卻閉上了眼楮,兩條血線順著他的眼楮流淌下來,緊跟著,鼻子,雙耳,嘴巴,殷紅的鮮血直接從大師的蹊蹺流淌出來。

大師閉著眼楮,流淌著鮮血的嘴角卻輕輕揚起,露出了一絲不屑的笑意。

不屑。

這是李天瀾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這種情緒,仿佛是蔑視。

「這是」

李天瀾猛地一驚。

「氣運反噬。說了不該說的,自然如此。」

無為大師重新睜開眼楮,他的眼楮變得空洞而茫然,但語氣卻依舊溫和︰「你還想知道什麼?」

李天瀾有些遲疑,但卻不敢再問。

「大師為何幫我?」

遲疑良久,李天瀾最終還是問了一個他剛剛問過的問題。

「我要重聚龍脈,天命如此。」

無為大師回答的也是大同小異。

「大師的天命,應該是重聚龍脈吧?而我的天命」

他想起那個讓他心頭發涼的十年預言,自嘲一笑道︰「我的天命,似乎被改變了?大師這不是在刻意幫我?」

「不偏不倚。」

無為大師的語氣愈發平靜。

「但你終究還是偏袒了。」

李天瀾認真的看著他說道,如果之前他只是那所謂的龍尾的話,那現在變成龍頭,肯定跟無為大師有關,他成了龍頭,那十年後必死的龍尾又是誰?

「我給過他機會。」

無為大師平靜道︰「給了很多年,但是他失敗了。大勢如此。」

「大勢?」

李天瀾反問。

「黑暗世界的大勢,從玄學角度來講,本就是因為氣運的多少而波動。」

無為大師嘴角鮮血越流越多,他抬手止住李天瀾說話,繼續道︰「這次的東島決戰,是一個最大的轉折,也是一個開始。中洲本是要輸光的,但因為你的存在才勉強挽回局面,所以我才能順勢讓你成為中洲龍脈,讓你大破大立。」

「也就是說」

李天瀾內心有些怪異︰「也就是說,在東島如果我不是強入無敵境的話,現在的我」

「你會失去最重要的人,自然也無法成為龍頭,十年之後,必死無疑。」

無為大師冷不丁的開口道。

李天瀾內心復雜。

他在東島強如無敵,初衷只是為了救出秦微白,僅此而已。

如果秦微白沒有被綁架的話,他不會強如無敵,那這次長島決戰最後的贏家

「東島?」

他像是想明白什麼,又有些疑惑,自言自語了一聲。

「自然是東島。」

無為大師平靜道︰「若論氣運的話,最近這些年,東島可以說是氣運最盛,遠超中洲以及其他國家,若非如此,你以為教廷的那位教皇為何如此重視東島這次的決戰?又為何如此重視你?」

李天瀾無奈苦笑,他的頭腦愈發清晰,卻也愈發迷惑,攤開手道︰「那東島現在」

「今日非同往日。」

無為大師笑了笑︰「東島在這次決戰中死了一位真正的天驕,氣運大半歸于中洲,如果他不死的話,你今日也不能活。」

他空洞的眼神看著李天瀾︰「環環相扣,真正的才拉開一角,讓龍脈重聚中洲,不多死些人,怎麼可能?」

這一刻,李天瀾內心有千言萬語,但卻一句都說不出來。

「今日之後,他日你若有所成就,不妨將這里當成你的總部。」

無為大師空洞的望著天穹,指著面前的青雲山輕聲道。

李天瀾微微一驚,他已經預感到什麼,但卻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大師你」

李天瀾有些色變。

「我想去看看這片山水。」

無為大師望著西子湖畔的方向,輕聲道。

「我背你!」

李天瀾毫不猶豫的開口。

無為大師笑了起來,他點了點頭,輕聲道︰「好。」

李天瀾小心翼翼的將大師背在背上下山, 一步一步,腳踏實地。

無為大師伏在李天瀾背上,輕聲道︰「你現在的實力在神榜中的排名,大致等于長島決戰前中洲在世界上氣運的排名,無須擔心,貧僧能做的雖然不多,但卻還能最後幫你一把。」

「大師何必如此?」

李天瀾內心微微顫抖著。

「我能活。」

無為大師笑道︰「卻不能活。」

他看著前方,輕聲道︰「看山水。」

李天瀾有心想勸,但無為大師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多說。

內心恍惚而復雜的李天瀾默默的背著無為大師,一步一步下山。

他背著他。

走下他的山,也是他的山。

明媚的清晨中,青雲山上多了一絲暮氣。

李天瀾背著無為大師來到水邊,陽光照射下來,水波瀲灩,波光粼粼。

「多少步?」

無為大師突然笑著問道。

李天瀾怔住,一時間沒有說話。

「兩千步。」

無為大師死死捏著李天瀾的肩膀,不斷用力,他的聲音開始喘息,低沉笑道︰「今日你背我兩千步,我便為中洲以及李氏重開一個兩千年的盛世江山,之後,便有待後人吧」

李天瀾沒覺得這句話有多驚世駭俗,只是覺得有些悵然。

他慢慢將無為大師放下來,對著面前的西子湖水。

大師坐在花草中,伸出手,似乎想要觸模不遠不近的水波。

風中傳來他的低喃聲,柔和平緩,卻瞬間回蕩在整個青雲山。

「龍將抬頭,見龍卸甲!」

聲音在消散。

大師的身體也開始在消散。

冰冷的風吹過來。

從手掌開始,大師的身體一片一片的被吹成了碎末。

碎末變成了灰塵,隨著風紛紛揚揚。

冰冷的風吹過去。

環繞于慶雲寺內的茫茫白霧剎那間涌動升空。

茫茫的白霧重新籠罩青雲山,最終籠罩了整個孤山。

大量的氣運與生機平靜溫和的滲入到了山內的每一個角落。

風漸漸消失。

霧漸漸消失。

李天瀾平靜的站在原地。

陽光灑落下來。

神秘的青雲寺。

風景秀麗的孤山。

所有的人為建築隨著風完全消失無蹤。

錯落有致的亭台樓閣,孤獨屹立的寺院,莊嚴的佛像金身

消失!

完全消失。

整個孤山一瞬間似乎倒退了無數年一般,成了最原始也最繁盛的極致風景。

無為大師的身體隨著風完全消亡于世間。

李天瀾的眼前,只剩青山。

青山多嫵媚。

他的眼神茫然而傷感,站在原地,良久未動。

朝陽逐漸變成了烈日,升上高空。

西子湖上風波驟起。

一股狂暴到幾乎令人窒息的勢陡然間席卷大片的湖水。

平靜的湖面上波浪翻騰。

李天瀾的視線中,一名孤獨的老人踏水而行,在近乎滔天的波浪中,直接踏上了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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