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羅洲中部偏南的一處山谷中，樹林間人影綽綽，人聲鼎沸。
這種亂糟糟的狀況，林朔十分適應。
因為獵門開會也這個德行，一個比一個嗓門大。
祖祖輩輩在山林中討生活，山林樹木遮住了人都是看不見彼此的，交流就得靠吼。
久而久之，大伙兒平日里說話也就聲若洪鐘了，動靜小不下來。
獵頭人也是一樣，這會兒並不是大家在爭相公開發表什麼意見，就是哥兒幾個坐下來閑聊。
跟黎鼎談好了這筆買賣，看這人對海妖的情況似乎並不了解，林朔也就不多說什麼了。
苗成雲接過了話頭，開始向黎鼎打听緹雅族的各種情況。
比如姑娘怎麼出嫁、老人喪事怎麼辦、小孩兒現在上不上學、上百萬人窩在黑森林里糧食怎麼解決等等。
乍一听都是都些邊邊角角的瑣事，雞零狗碎的。
不過林朔卻听得出來，這是華夏門里人的掮客在套取情報時的兩種手法。
一個叫做「見微知著」，一個叫做「淺海龍游」。
門里的掮客，在打听各路情報的時候，沒有上來就直眉瞪眼問的。
人都有防範之心，自家人知自家事，尤其是外面討生活的，口風都很嚴實。
要是直接問，那人家就不會告訴你。
就是閑聊。
東一句西一句，看似八竿子打不著，也不觸及人家的核心機密。
可就是這雞零狗碎的信息，掮客能通過自己高人一等的見識和判斷，把住脈絡。
就從這些小事情里，他們能知道大事情。
當年司馬宣王跟諸葛武侯行軍對壘，司馬懿見著武侯的使者，軍機大事一概不問。
就是閑聊，問武侯飯量怎麼樣。
使者說三四升，司馬懿這就知道了。
漢代的三四升熟米，也就是如今二兩左右。
司馬懿因此下了定論，「食少事煩，豈能久乎」，于是星落五丈原。
這就是見微知著。
而淺海龍游，則是更高一層的手段。
龍是水族之王，在淺海慢慢游著，它經過的地方其他魚蝦不敢待。
就好比話鋒繞著繞著，就把事情其他的可能性都排除掉了。
那麼事情的真相，就只剩下了一個。
掮客打听情報，往往用一杯酒或者一頓飯的代價，就能從別人嘴里挖出金子來。
這種套話的技法還有很多，都是掮客的專業技能。
其他門里人沒那麼專業，玩不過掮客，可多少也是會的。
林家人自然也會，不過林朔打小對這些不感興趣，學是學過，能認出來，但自己不使。
苗成雲這會兒倒是使得挺溜，看樣子是不太信任黎鼎，想進一步套話。
結果苗成雲這趟算是遇上對手了，這個黎鼎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看似應對如流、侃侃而談，其實全是廢話，沒信息量。
苗成雲是既見不到微，淺海里那條龍也趴窩了，游不起來。
就這麼雞同鴨講地聊了一會兒，苗成雲覺得沒意思，閉嘴不說話了。
而苗成雲這一閉嘴，整座山谷恰好就安靜下來。
滿山半夜的獵頭人，幾乎在同一時間閉嘴了。
苗公子對這種效果很意外，趕緊往山谷里看了看，終于知道了原因。
因為這個時候，在山谷祭台上的那些氏族頭目，都站起來了。
看樣子，事情已經商量出了一個結果，這是要宣布了。
果然，那些頭目中最高最壯的那位，也就是泰坦，開始大聲地說著什麼。
泰坦這一張嘴說話，苗成雲就知道這人能耐小不了。
這人離這兒的直線距離，得有八九百米快一公里了。
這個距離下，常人哪怕把嗓子喊呲了，也就勉強听個響，到底說什麼是听不清的。
而這會兒泰坦說話，是字字清晰入耳，而且看著這人發聲的狀態，人家還並沒怎麼使勁，聲線很穩當，就跟低音炮似的。
可惜泰坦說得再清楚，也沒用，因為苗成雲听不懂他在說什麼。
于是苗公子看向了黎鼎，指望他能現場翻譯。
黎鼎听了一會兒，輕聲說道︰「其他族長終于還是妥協了，不處決，這次獵頭戰爭就這麼算數。
接下來，每個氏族抽調出最精銳的獵頭人小隊，總數一萬，跟著我們族長去狩獵那頭獸神。
只要狩獵成功，獵頭戰爭從此就不復存在了。」
「要是沒成功呢？」苗成雲問道。
「那就是一萬獵頭人戰死，死尸投喂獸神。」黎鼎苦笑搖頭道，「效果跟往常也沒什麼區別。」
林朔說道︰「你跟泰坦布局這麼久，就是想看到如今這個局面吧？」
黎鼎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要破這千年之局，談何容易。
族長和我，已經把手里的籌碼全部押上去了。
布局十年，就是為了明天這一戰。」
說到這里，黎鼎沖林朔抱拳拱手︰「屆時，還請林總魁首助我們一臂之力。」
「抱拳左手在上是行禮，右上在上是挑釁。」林朔淡淡說道，「黎先生，你是想跟我印證一下平生所學？」
「哦！」黎鼎醒悟過來，左右手換了換。
「行了。」林朔擺了擺手，「錢都收了，事情自然是要辦的。不過在辦事兒之前，我還想問一句。」
「林總魁首盡管問。」
「這會兒我要是想攔著這一萬獵頭人，包括你們族長，明天別去送死，是不是已經來不及了？」林朔問道。
黎鼎怔了怔，然後搖了搖頭︰「您這話我沒听明白。」
「其實你听明白了。」林朔說道，「明天狩獵，交給我們四個就行了，其他人攙和進來就是送死。只不過目前的狀況，我估計說這些已經沒用了。」
「是的。」黎鼎沉聲說道，「事已至此，整個緹雅族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十年布局在此一戰，無論死多少人我們都認，您勸不住。」
「行，反正我該說的已經說了，也算仁至義盡。」林朔點點頭，「明天到底怎麼辦，你們管你們的，我們管我們的，咱們兩不相干。」
黎鼎不由得眉頭一皺︰「您不跟我們一起行動？」
林朔搖搖頭︰「大家隔著行當，路數完全不一樣，配合不起來。」
「那好吧。」黎鼎嘆了口氣，隨後問道，「林總魁首，既然如此我也就不藏著掖著了，我也問您一句。」
「請講。」
「我們的族長泰坦，是不是必須要死？」黎鼎問道。
「你何出此言？」
「阿萊佐那邊我有情報源，你們之間的買賣，瞞不過我的。」黎鼎說道︰「他要族長的命，對不對？」
「不錯。」林朔點點頭，「是有這麼一筆買賣。」
「那你我之間這筆買賣，又該怎麼算？」
「買賣這東西，不看金額大小，而是看先後順序。」林朔說道，「先接的買賣大，後接的買賣小。」
「也就是說，您先做跟我之間的買賣，然後再完成跟阿萊佐之間的買賣？」黎鼎問道。
「是這個意思。」
「那您先接的這筆買賣，有沒有違約金，我可以替您支付。」
「老買賣，沒有違約金的說法，要麼完成，要麼完蛋，沒有第三條路。」
「不能商量？」
「沒得商量。」
「這里的十萬獵頭人，能不能留下你們四位？」
「留得下。」
「那真不能商量？」
「你們押上了一切，十年布局在此一舉。」林朔搖了搖頭，「所以，你這時候沒資格跟我商量。」
「好。」黎鼎終于點了點頭，「希望林總魁首能遵守規矩，先完成我們之間的買賣。」
「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