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2 歸去來
揚州。
做為運河入江的通衢要津,南北物資轉的轉運地,揚州的繁華,那還真不是蓋的。雖是入夜,卻依然燈火輝煌,人聲鼎沸,富商巨賈、名伶流鶯往來不絕。
如果李余在這兒,大概會吟詩一首,感嘆「十年一覺揚州夢」想要「贏得青樓薄幸名」了。
只是,李賢此刻無論如何也沒有那個閑情逸致吟詩,因為在他感覺,他很快就要躺尸,即將變成尸體了。
因為,他的面前站著一個人,一個幾乎不知道笑是何物的人,丘神績。
風塵僕僕追來的丘神績,滿臉風塵,嘴唇開裂,眼楮也布滿了紅絲,再配上那張丑臉,不用說話,活月兌月兌就是一個黑無常。
專門勾人命的黑無常。
「你是母後派來的?」李賢輕聲問道,並不慌亂。
「是。」
「哈哈哈哈……」
李賢笑了,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也是,我那要強一生的母後,怎麼會容忍我這忤逆不孝的兒子繼續逍遙呢?動手吧!」
「不是……」
別人不知道,丘神績其實有口吃的毛病,越急越說不出話來。見李賢誤會了自己的來意,丘神績急了,說都不會話了。
「哦!」李賢恍然大悟,「是極!我仁慈善良的母後,怎麼能做出殺死自己兒子的行徑呢?這是要我自戕?」
「不……是……」
丘神績都快急死了,心里不禁把李余的八輩祖宗都給,呃,還是罵李余一個人算了,罵多了就是大不敬。
你特麼出的什麼餿主意,讓耶耶來干這破活兒!
你不知道耶耶拙嘴笨腮的,不會跟別人說話,尤其是說好話嗎?
李賢又明白了︰「將軍放心,我一定會做得很圓滿,不讓任何人知道我是被逼的,也不會牽連到將軍。只希望將軍能放我妻兒一條生路,他們,是無辜的。」
「不……是李余……是……」
猛然听到李余的名字,讓李賢小小的迷糊了一把。
想了一下,才想起印象中那個瘦弱木訥的孩子。
他也被牽連進來了?
但李賢真的不記得,那孩子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情,與他也從未有過交集。
「母後的手段,是越來越毒辣了。」
自顧不暇的李賢,只是稍微分神了一下,又開始了自說自話︰「丘將軍,如果可以,我想懸梁而死,可以嗎?留個全尸,總是好的。」
說著,就解下腰帶往房梁上一搭,開始打結。
你特麼跟我玩真的?
丘神績急得也顧不上說話了,倉啷啷一聲就把佩刀拔了出來,連結巴都治好了︰「給耶耶下來!」
「怎麼?連全尸都不給我留嗎?」李賢大怒,「孤也是先帝親子、天後所生,丘神績,你確定要把事情做絕嗎?」
「你給我下來!」
丘神績鋼刀揮舞,削斷那根扎眼的腰帶︰「你能不能讓我把話說完能不能誰告訴你天後要殺你了誰說要逼你自盡了口條利索是不是就可以胡說八道了。」
還別說,一口氣說這麼多話還真舒坦。
「你不是天後派來的?」
「是。」
「不是來殺我的?」
「不是!李余向天後說,你脾氣執拗且一路風霜,恐怕會染上疾病。萬一有個什麼想不開的,會讓天後陷于殺子的不利境地。」
「然後呢?」
「然後本將軍就來了啊!
「你真不是來殺我的?」
李賢還是不太相信丘神績說的話。
他倒不是有什麼特殊愛好,非要尋死不可,但丘神績說的話實在是漏洞太多,讓人不敢相信。
先不說天後根本就不是個听人勸的主兒,就算是能听進別人的話,也絕不會包括李余那個小透明。
「落伍了吧?」
丘神績從未感到說話是如此的讓人心曠神怡的一件事,就開始把李余最近的神奇表現,吧吧詳詳細細地說了一遍。
尤其是李余的幾首詩作,更是大說特說一番。
當然,丘神績這個粗胚,斗大的字也只識得幾筐,除了背誦原文,翻來覆去也夸不出新花樣來。
那架勢,是要一次把這些年沒說的話,一次給找補回來?
終于,丘神績說累了,李賢也听累了。但李賢好歹算是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丘神績真的不是來殺他,或者是看著他自殺的。
你見過哪個殺手,跟被殺對象說這麼多廢話的?
但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愛,李余這麼幫自己,是為什麼呢?自己當太子的時候,真的對他沒什麼照拂啊!
「淺薄!」
丘神績拿起茶壺,嘴對嘴痛飲了一番,以彌補因為說話太多而損失了的水分︰「以俺老丘看,公子就是個不求回報的好人。就像這次,他還贈詩給你了呢!」
丘神績說得好像跟李余很熟一樣,但攏共也沒見過那麼幾面。可既然天後都說好的人,自然就有過人之處。
我把他往天上夸,總沒錯吧?
李賢露出一絲苦笑︰「長路漫漫,有一首家人的詩為伴,也足以慰藉了。請將軍將我那賢佷的詩作取出,待我一觀。」
贈詩,總是好的。
如果是一篇傳世佳作,或許也可以讓我不那麼快被人遺忘吧?
丘神績這時候反而扭捏起來,口條又不利索了︰「他……他……讓我唱給你听……」
「哦?還能唱?」
李賢自幼聰慧、才思敏捷,更是曾聯合群臣注釋《後漢書》(後世稱「章懷注」,影響頗大),一首詩的好壞自然能一听便知。
丘神績轉述的那幾首詩,李賢是絕對自嘆不如的。
但,唱?
莫非是歌賦?
丘神績清了清嗓子,吐氣開聲︰「咳咳……呃……莫听穿林打葉聲……」
「停!」
丘神績只唱了一句,就被李賢要求退票了。
丘神績也樂得結束自己的表演,把抄錄的內容扔過來︰「你自己看吧,我是覺得蠻提氣的。嘿嘿,夠狂!」
李賢展開一看,一曲《定風波》展現在眼前︰
莫听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丘神績是覺得,那句「誰怕」夠尿性,李賢卻看重最後一句︰「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是啊,只有歸去了,才能也無風雨也無晴啊!我,還是歸去的好!」
喃喃了幾遍後,李賢說道︰「請將軍代為稟明母後,孩兒不孝,今後自當好生將養身體,不讓母後擔憂。還望母後能好好保重,千萬不要操勞過甚。也請轉告我那賢佷,這份情義,為叔就愧領了!」
「嘿嘿,這話你讓別人去說吧!你那賢佷給我安排好了,讓我陪著你一直到巴州!所以,這曲子,以後你就湊合著听吧!」
「這……唉!」
李賢長嘆一聲,這歸去,也不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