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皺起眉頭,雙目染上疑惑。
「好端端的,這是做什麼?」
周憶柳沒有抬頭,柔柔弱弱地道︰「婢子並非沒有親眷,婢子其實有個姐姐,叫周憶棉。還有兩個外甥,一個外甥女……」
「周憶棉?」長公主多年來少有理會俗事,琢磨一下,溫聲嘆息。
「有親眷不是好事嗎?何罪之有?」
「婢子欺騙了長公主。」
周憶柳額頭觸地,聲音有幾分沙啞和哽咽,「婢子當年不是孤身一人入京尋親,而是和姐姐同行……
我們姐妹流落汴京,發生了許多事情,姐妹間也因為一些誤會,分道揚鑣……後來,姐姐嫁了人,我心灰意冷去白雲觀出家,幸得長公主垂愛,收留在身邊,這才過了幾年安生日子……」
長公主不勝唏噓,「一個娘胎里爬出來的親姐妹,有什麼誤會,說開也就是了,何苦置氣多年?」
「沒有機會了。」周憶柳眉目間滿是傷感,鯁得泣不成聲,「我姐姐生小女兒的時候,便去了……我再沒有機會同她說開了……」
長公主意外地呀一聲,伸手扶她。
「可憐的孩子。快起來,起來再說……」
周憶柳肩膀顫動,頭垂得更低了。
「殿下有所不知,我的姐姐便是張都虞候過世的原配娘子……」
長公主詫異地看著她。
怔了好一會,似乎有點糊涂了。
「此事,重樓可知情?」
周憶柳點點頭,苦笑一聲。
「婢子與姐姐是雙生姐妹,長得有八九分相似的……更何況,郡王怎會允許不知底細的人在長公主的身邊侍候……只是,郡王從未拆穿過婢子就是了。」
「這孩子……」
長公主微微點頭,嘆息著下得床來,親手扶起周憶柳。
「既然是老皇歷了,就不必再提。走,我們看看你的小外甥去,也看看你孝敬我的花兒……」
周憶柳喜極而泣,抹了抹眼淚,仍舊跪著未起。
「殿下,婢子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望長公主成全……」
長公主笑著,「一邊走一邊說。」
周憶柳順勢扶住長公主的胳膊,柔聲道︰「我姐姐去後,姐夫前陣子也沒了,三個孩子著實可憐。我听說,姐姐的婆家並不十分待見他們,眼下跟著後娘討生活,想來更是辛酸……」
長公主听出了弦外之音。
「你想把他們養在身邊?」
周憶柳緩緩頷首,神色黯淡地道。
「我是他們的親姨母,是他們在世間唯一的親人,責無旁貸……只是往後,婢子怕不能再在長公主身邊侍候了……」
長公主沉下眉頭,「你要搬出去?」
周憶柳嗯聲︰「婢子是下人,帶著三個孩子總不好再寄居府上。何況孩子小,事情也多,婢子侍候不好殿下,怎好再給殿下添麻煩……」
「嗐,你這孩子,怎能說是添麻煩呢?」
趙玉卿素來是個溫和善良的性子,聞聲笑了起來。
「我那逆子生來不羈,誰都瞧不上,唯獨和那張行遠交好。他早就說過,張行遠的事便是他的事,如今不是正好?」
周憶柳愕然仰頭,「殿下,婢子不懂。」
長公主笑了起來,拍拍她的手背。
「這府上太過清淨,有幾個孩子在跟前鬧一鬧,本宮也歡喜。就這麼定了,孩子往後養在咱們府上,由你這個姨母來照料。你放心,重樓也放心,豈不是一舉兩得?」
「殿下大恩……」
周憶柳說著又要下跪,被長公主托住。
「我們快些走吧,本宮看你都等不及了。」
~~
「咀!」
「砰…砰………」
一陣炮仗的聲音在街邊炸開,青磚石上籠起一陣硝霧。風雪未停,年關也沒到,孩子們早已經玩樂開了,滿街你追我趕地打鬧。
傅九衢騎馬剛出宣德門走上汴河大街,見狀徒生煩躁。
「孫懷!」
「小的在。」
「去,把那幾個猴崽子抓起來,給爺打一頓。」
「……」
孫懷和程蒼對視一眼,膩著臉賠笑。
「爺,這大宋法令,也沒有規定不能放炮仗。年節上,主子就高抬貴手饒了他們的小屁|股吧……要是爺氣不順,不如打小的幾下?」
「誰說我氣不順?」傅九衢冷冷掃他。
孫懷趕緊閉嘴。
幸好,傅九衢冷哼一聲,打馬揚長而去,沒再提揍人的事。
孫懷和程蒼等人趕緊跟上。
今兒官家在福寧殿招見傅九衢,連同曹翊和張堯卓也被一並叫去了。
三個人三封密信三種說法。
張堯卓奉旨辦差,手握密信,那是理直氣壯。傅九衢有刺探督查案件之職,去藥王塔也名正言順。
倒是曹翊一句「為張小娘子而去」,讓官家震驚不已。
在聖駕面前,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素以仁厚著稱的趙官家,索性各打五十大板,將曹翊訓了一通,斥責他插手案件,再痛罵張堯卓辦案魯莽,勒令他查明案情。
原本馬繁不死,是認定陳儲聖身份的有力人證。可惜,馬繁半道暴斃,死亡原因不明,這條線索便斷了。
孫懷知道傅九衢氣不順,一路在後面追著他的烏雲踏雪馬,顛得氣喘吁吁。
「主子,主子爺,那不是回府的路……」
傅九衢的聲音從冷風中傳來。
「去錦莊。」
……
天寒地凍的日子,在錦莊瓦子里最是好享受。
此刻的蔡祁,正是溫香軟玉在懷,碧碗佳釀在手,听著曲,翹著腿,好不自在。
冷不丁覺得身邊寒氣逼人,嬌娘們齊齊噤聲,他眯著眼剛要轉頭,衣領就被人拎住了。
「出來!」
蔡祁啊一聲,轉頭,看到傅九衢冷若冰霜的臉,嚇一大跳。
「這是,怎麼啦,重樓?我這剛坐下來……」
他辦差也沒偷懶啊?
蔡祁想不通哪里得罪了這個祖宗。
幾個小娘嬌滴滴地圍上來。
傅九衢沉下臉,「讓她們滾!」
嘖嘖!蔡祁最是憐香惜玉,見美嬌娘們嚇得瑟瑟發抖,笑著擺擺手︰「先下去,等我們九爺氣兒順了,我再招呼你們。」
「是。」
姑娘們齊齊出去了。
傅九衢轉身,將蔡祁放在桌上的佩劍丟過去。
「來!」
蔡祁抬手接過劍,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
「官家又指派了什麼公務?」
傅九衢︰「拔劍!」
蔡祁洗得香噴噴的,頭戴簪花襆頭身著麒麟錦袍,這時候可不想跟傅九衢打架,他慢吞吞拔出劍來,眯起眼笑。
「我明白了,馬繁的死……我說重樓,你講道理,這事也不賴我啊?你……哎喲喂,我說喂喂真打啊……」
長劍直撲臉面而來,蔡祁不得不舉劍相迎。
兩人你來我往,一時間劍影紛紛,打成一團。
「刀下留衣啊,兄弟。」
蔡祁看著傅九衢猩紅的眼,節節敗退。
「我也是不明白,這個案子你如此上心做什麼?」
劍身相交,擦出亮眼的火花,錚錚作響。
「即使張小娘子是行遠的媳婦兒,咱也犯不著為了她得罪張堯卓,你說是不是?反正這個惡毒婦人,早就該死了,她死在開封府,不是正合你意?」
嗡……
傅九衢一柄長劍生生插入木桌。
蔡祁嚇一跳,「重樓?」
傅九衢盯著他,薄唇勾出一抹冷笑。
「你、我,當年和行遠結義時,如何說的?」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這,也不能當真同年同月同日死吧?這不是……你還沒死嗎?我可以為了你,再掙扎著痛苦地活上半輩子……喂喂喂,重樓……」
蔡祁看著他鐵青的臉又要拔劍,嚇得舉起雙手。
「得了,你想要我命,拿去便是。別嚇我,嚇死的人,不好投胎……」
傅九衢錯過他的身子,將長劍拔出。
「大丈夫一言九鼎,豈能趨利避害,辜負了兄弟?」
蔡祁苦著臉,「可行遠他本就不喜歡這個娘子啊。」
傅九衢涼地笑,「他也沒想讓她死!尤其,死得不明不白。」
蔡祁看著他面色冷漠,嘆口氣,「成成成,你說怎麼干,我就怎麼干……」
傅九衢徐徐收劍,扭頭,笑得邪性。
「去,把你相好的叫進來問話。」
蔡祁︰「冤枉,我哪里有相好?不對,你是指我哪一個相好?」
「豎子賤不可言,還不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