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師中,是八將中年紀最長者。相貌平常,渾身上下透出的沉穩,讓人格外放心,毫不猶豫地把身家性命托付給他。
姚雄年次,相貌凶狠,尤其是左臉那道深深的刀痕,從眼角一直延到嘴角,仿佛黃土高坡上某一道極深的溝壑。
劉法高挺削瘦,站在那里,仿佛是祁連山刀劈斧砍出來的長條花崗岩。
楊惟忠是八將中長得最端正的,那雙眼無比銳利,盯人的時候就像老鷹盯住了獵物。但是沒人時,眉眼間卻總是閃過難以察覺的憂郁。
趙隆微胖,總是笑眯眯的,特像一位要跟你講道理、讓你迷途識返的教書先生。只是不知道道理講不通後,他會不會直接掄刀子砍你。
高永年像位賬房先生。眼楮閃著精光,仿佛看透了你把私藏的三五吊錢塞在家里哪一處。
折彥質不過二十歲,可是胡須卻比二十八歲的楊惟忠還要茂盛,也顯得老相些。
楊宗閔完全符合趙似心目中楊六郎的形象,白淨英俊,高大挺拔。
「千里迢迢,諸位將軍辛苦了!」趙似上前幾步,搶先拱手說道。
「見過大王!」下了馬的八將,見到趙似如此禮賢謙下,連忙拱手應道。
「自從皇兄下詔後,俺是日盼夜盼,終于見到八位。」趙似笑呵呵地說道,「听八位將軍的故事,對酌下酒,十分痛快,只恨聞名不如見面。今天見到諸位,果真各個英雄豪杰,跟听到的故事都能對得上,痛快!痛快!」
听了趙似豪爽的話,諸將心里不由暗暗放心。
耳聞過這位皇弟任俠尚義,豁達爽朗,與武將們脾性相投。
這次又一力舉薦諸將進京任職,親近官家,讓大家離建節封侯近了一步,眾將對簡王殿下是心懷感激的。
只是傳說中簡王驕橫跋扈,肆意妄為。擔心不好相處。
在來京途中,又听說他跟宰相在垂拱殿里對罵打架,心中是又驚又憂。
驚訝這位殿下真是膽子大到沒邊。此外還有點竊喜,能在朝堂上這麼硬剛文官之首的,除了文官,簡王算是頭一份。
憂的是,簡王如此跋扈,以後真不好打交道吧。
患失患得中初一見面,簡王殿下卻謙謙有禮,對眾人都十分客氣,絲毫沒有傳說中的飛揚跋扈,心里的擔憂去了不少。
互相留下了第一印象,眾將之首的種師中對趙似說道︰「大王,三千蕃部已經準備妥當,請殿下校閱。」
「叫進這營地里來吧。」
「遵令!」種師中對傳令官說了一聲,然後馬蹄聲聲,疾馳而去。
過了一會,遠處傳來轟隆的聲音,像地震,整個地面唉微微顫抖。像黃河大潮聲,洶涌席卷而來。像春天里在天邊若隱若現的雷聲。
聲音越來越響,就像黃河之水,拍打著河堤,從壺口瞬息間奔流到了這里。
腳下的地面抖動得越來越大。可以看到微塵被震起,浮旋在眾人的鞋面上。
趙似站在「四如」旗下,仿佛一座鐵塔,絲毫沒有被高大的旗桿壓制住,稍遠一些看去,反而成了他肩上的靠旗。
近到一定距離,終于听清楚是馬蹄聲。
一萬多枚馬蹄有節奏地擊打在地面上,匯集而成,變成了一把巨大的鐵錘,有力地捶打著化為鐵砧的大地,也擊打著所有人的心房。
一種無形的肅殺之氣,排山倒海一般覆蓋而來。
在外圍警戒的部分禁軍,被這氣勢所懾,臉色慘白,雙腿抖索,全靠手里的長槍撐著,才沒有倒下。
還有十幾位負責點驗的樞密院書吏,原本還在遠處向著八將及其親隨們指指點點,滿臉的不屑。現在全部化身為遇到貓群的老鼠,瑟瑟發抖。
隨著馬蹄聲接近,撲面而來的是一種特殊的味道,是羊羶、馬腥,加上人身上的汗硝味,攪拌在一起,攤在烈日下暴曬許久,發酵而成。
像一堵無形的牆,一團氣雲,徐徐推來,把眾人籠罩在其中。
岑猛、薛番子等人眉頭一皺,不少雜役聞到味後惡心欲嘔。
趙似臉色如常,盯著緩緩出現的蕃部。
他們面目不一,神情各異。
長臉圓臉方臉腰子臉,長發短須光頭絡腮胡。
肅穆,淡然,凶狠,愁苦,欣喜但所有的神情的底色都是桀驁和凶悍。
一雙雙眼楮,從一匹匹戰馬上投射過來,聚集在趙似身上。
趙似站立不動。
他的目光就像一雙手,毫不客氣上前去,揪住每一個騎兵的衣領,上下不客氣地打量一番,似乎要把他們內心深處的膽怯勇敢,全部看通透。
在如此有侵略性的目光下,這些蕃部騎兵們反而不覺得冒犯。
他們見過比這更凶狠更蠻橫更無禮的目光。與那些目光不同,趙似的目光雖然凜然不客氣,但是透著一種欣慰和尊重。
仿佛草原上的單于大可汗,看到得勝歸來的部眾勇士,滿意中還帶著鞭策。
蕃部騎兵八騎一行,在軍官們的帶領下,很快就站齊在操場上。
一聲號角聲響起,蕃部騎兵齊刷刷地翻身下馬,拉著坐騎的韁繩,站在馬首旁,朗聲齊喊道︰「見過大王!」
趙似笑了,他轉頭看了看種師中等將,露出嘉許的神情。
西軍將領們,還是費了番苦心,從數萬熟蕃中挑選了彪悍可用、懂官話的三千人。
趙似穿行在蕃部騎兵中間,滿意地點著頭。
「你臉上的傷疤哪里落下的?」趙似停住腳步,指著一位騎兵臉上的刀疤問道。
「天都山。」
「殺了幾個敵人?」
「四個。」
「犒賞拿到了嗎?」
沉寂了一會。
「拿了一些。」
「那就是沒給足了。俺就知道,轉運衙門那群雁過拔毛的混賬,肯定不會給足的。放心,俺給你們補足!」
趙似朗聲說道。
聲音就像秋雷,在麥浪尖上滾過,引起嘩嘩的響應。
蕃部騎兵們忍不住交頭接耳,低聲議論起來。
「你們不信?好,就讓你們看看俺誠信十三郎的成色!」
趙似說完,正好轉身去到木台上,被樞密院的令史們攔住了。
「大王,按規矩,俺們先要點驗。」
這些書吏看清楚這些蕃部騎兵,也是一個鼻子兩只眼。而且一身的羊羶臭味,跟邊陲的那些惡臭軍漢一個鳥樣,心中不由大定。
心里泛起一陣不滿。
賊配軍,把爺爺們嚇了一跳,看俺們如何泡制你們!
趙似看了一眼他們,嘴角掛著冷笑,沒有做聲。
令史以為趙似同意了,連忙叫書吏們拿出家伙什。
「這是什麼?」趙似揚聲問道。
「回大王的話,這些都刺字的工具。」
「刺字?刺什麼字?」
「好叫大王知道,朝廷規矩,凡是入禁軍,統統要在臉上刺字。這些軍漢們按例是要刺‘驍騎營’三字。」
令史的眼楮在蕃部騎兵們臉上掃來掃去,奸笑著答道。
離得近的蕃部騎兵一片嘩然!
「直娘賊!」趙似勃然大怒,揮動著馬鞭對著令史劈頭蓋臉地打下去,打得令史滿地打滾,慘叫連連。
趙似打了十幾鞭後,還不解恨,上前去幾腳把那些刺字工具踢翻在地上。
「撮鳥的猢猻!哪朝哪代的天子親軍,有臉上刺字的?你們這不僅是凌辱親軍,更在侮辱官家!」
回過勁的令史跪倒在地上,連連磕頭,「大王,這是祖宗之法,小的只是遵行而已。」
「直娘賊的!上一次在俺面前叫囂祖宗之法的,是章相公。你個做奴才的奴才的奴才,也敢在俺面前叫囂!俺是同簽樞密院事,這等小事,俺做主了!」
說完,趙似連鞭打帶腳踢,「不要你們點驗。俺自有人手點驗,趕緊滾蛋,休得叫俺看到生氣!」
把樞密院的那些令史和書吏趕走後,趙似在三千蕃部騎兵的殷切注視下,跳上平台,掀開蓋著的氈布,露出幾十個筐,里面堆滿了冒尖的銅錢。
「官家叫俺補足諸位的犒賞!官家還叫俺捎句話,辛苦大家了!」
趙似霸氣十足地叫道,一腳把跟前的三只筐踢翻,黃燦燦的銅錢灑了一地,晃得眾人眼楮發花。
停了一會,不知誰起得頭,蕃部騎兵齊聲大喊道︰「謝官家賞!萬歲萬歲萬萬歲!」
種師中幾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在心里贊嘆道,簡王殿下好霸道,正合俺們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