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石牛晨霧 第35章 天邊閑雲

京都,林府書房。

前相林元長正在寫字,已經七十三歲的他依舊精神矍鑠,尚有半把的銀發梳的一絲不亂,宣紙上的字氣勢雄渾,「淡泊明」已現,想來最後應該是個「志」。

大毫杵進上好的花崗硯里,攪動,飽蘸,然後輕蹭硯邊,柔捋,提筆揮橫,看起手果然是「志」字。

只是「士」頭剛寫完,旁邊籠里的鳥兒啾啾忽然叫了兩聲,林元長停筆皺眉。

季文成徑直穿過房門走近︰「恩師,崔闞兵敗被捉!」

濃墨自毫尖滴下,恰落「士」下正中,林元長輕嘆一聲,隨手將粗毫丟下,砸在宣紙上,滿幅皆廢。

「可惜!」

也不知道他是在可惜這幅字,還是可惜崔闞兵敗。

季文成也終于反應過來,自己因為慌張,犯了恩師作書期間不可打擾的忌諱,趕忙深躬請罪︰「恩師恕罪,學生一時情急,擾了恩師。只是恩師精于書法,區區點跡,稍稍修正亦是上好佳幅,因我而廢,實在不值!」

林元長氣來,怒道︰「心」首重重變與通,此墨正中下懷,如何還能變,又如何能有通透意境,難道要我寫出一個歪心來?」

馬屁拍在馬蹄上,季文成只能諾諾請罪。

「罷了,你若如此沉不住氣,來日如何能進得御書房?」

「恩師教誨的是,只是崔闞此敗,皇上問罪,只怕胡世寬要借機按下崔家!」

「你準備怎麼做?」

「學生以為可掀開韋應光貪墨軍餉一事」季文成一邊開口,一邊偷偷瞟向林元長,「一來攪亂局面,二來逼迫」

「滾!」

林元長猛然抓起粗毫,直接甩到季文成臉上,「廢物!」

「恩師息怒,恩師息怒!」

季文成一邊請罪,一邊掩面奪門而逃,檐下回廊,有布衣文士望著季文成無顏奔逃的背影,收了嗤笑,躬身入房。

來人彎腰拾起地上粗毫,雲淡風輕地放回筆架,淡然拱手施禮,視手上墨污于無物。

「相爺,何必動怒,崔闞就算敗了,也自有人保他,季文成不堪用,等著被相爺用的人如外間池中之鯉,總有堪用的。」

「是雉若回來了啊,」林元長沒有去管自會有人收拾的凌亂書桌,往後花園走去,招手示意李雉若跟上︰「來,陪我走走。」

李雉若趕忙跟上兩步,自然地扶上林元長胳膊,卻被對方倔強地甩開,他只好笑笑,灑然跟在其後半步。

「唉,老夫不是為崔闞動怒,更不是為一個小小的季文成動怒!」

李雉若正了正眉︰「那是?」

「趙廣煜和馬勝已經死了,郭剛讓手下動的手。」

「什麼!」李雉若終于明白林元長為什麼有這麼大火氣,他飛快地理了理事情,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原西軍北伐靈州前夜。」

「他這是想月兌鉤躍龍門?」

「不知道。」林元長語調無奈︰「他殺了馬、趙二人,卻沒有任何解釋,我也不敢再讓陰奴去找他。」

李雉若譏笑道︰「想不到郭茂後人,亦是狼子野心!」

「或許是吧,但我總覺此事有些蹊蹺,郭剛是一顆明子。當初,陳宗盛開始栽培他時,便將他身邊的暗子仔細清理了幾遍,只剩下馬、趙二人,我們一直以為,他們是成功潛伏下來了,如今看來並不是這樣。」

李雉若皺了皺眉︰「相爺怕是因為對郭家的執念有些自欺欺人了,無論如何,他親手撕了最後兩根韁繩,卻不肯歸廄,就是月兌韁野馬!呵呵,想不到有人處心積慮殺了陳宗盛,卻又出了個郭剛!」

「也罷,原西之事已是一團亂麻,且放一放,先就崔闞兵敗一事,應對一下胡世寬吧。」

「好,我一會兒就知會崔家,這件事情只需要讓崔家一口咬定,是為了呼應原西伐靈之戰便可,至于郭剛一事,相爺若是有疑慮,我便遣人查找梳理一下線索,原西短時間內咱們不宜再白白犧牲人手了。」

「嗯,如此甚好!」林元長舒了舒心中郁氣,趁手的人在跟前還是省心︰「且去弄吧,你剛從安州回來,事不必太緊。」

李雉若拱手謝過掛懷,徑直離去。

第二日,‘大夏河東衛主將崔闞,率十萬大軍奇襲潞州,兵敗被擒’的消息傳開。

大夏朝堂不可避免地吵開了鍋,大部分的官員都以喪師辱國的罪名彈劾崔闞,少數因為這樣那樣原因,本想為崔闞說話的人,都沒有一個敢開口的,只是皇帝身體不適,中途離朝,甚至連之後御書房的小朝會也沒有參加,大臣擬的折子全部留中未發。

又一日,朝會上彈劾崔闞的聲音終于小了一些,有人站出來小聲為崔闞說話,。

再一日,雙方爭論的關鍵點忽然變成了崔闞的合理性,貫以情理法處事的時代,合理性很快變成了合乎情理,最後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崔將軍為了呼應原西伐靈,替郭將軍減輕壓力,才貿然出兵。

與此同時,北旗的使節趕到了大夏京都,先是譴責大夏不顧雙方約定,擅自開戰,一番酣暢的口水戰之後,也終于提出了意料之中的訴求︰

郭正剛退兵,北旗送回崔闞。

崔將軍為了郭將軍出兵,郭將軍放棄些功勞換回崔將軍自然是理所應當的事,一眾朝臣在宰相胡世寬的領餃下,算是同意了北旗義和國書,向皇帝請了給郭正剛的聖旨,內容自然是一番嘉勉,一番斥責,令其退兵。

幾日之後,宣旨的太監趕到了靈州城下郭軍大營,戰戰兢兢地將聖旨遞交給了郭正剛。

宣旨,開什麼玩笑,仗著宮廷近侍身份來原西耀武揚威的,早已和腳下的大地化為一體,他雖然在宮中混的不好,但還是眷戀著這個世界的,好在郭將軍雖然臉色難看,終究沒為難他,他才送了一口氣,下去等答復,當然,他很希望永遠不要有答復。

帳中,郭正剛看著桌上的聖旨;賬外,將兵們隔空望向郭正剛。

「怎麼,你不會真的想領旨吧?」杜清喝了口粗茶,打破了沉默。

「我本叫郭剛,」郭正剛並沒有回答杜清的話,而是自顧地說起其他,「前相林元長對我有大恩。」

杜清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

「不,你不知道,這個‘郭’的意義!」郭正剛眼楮望向虛無。

杜清皺眉片刻,終于靈光迸現︰「你是前漢名相郭茂公的後人!?」

「幾百年了,沒想到還有人記得郭家先賢。」

杜清收斂清高,鄭重道︰「我相信不光是我,還有很多人都記得郭公。」

「那想必杜參贊也知道,郭家歷代,萬事以‘忠為首’!」

杜清苦笑,他知道郭正剛是朝廷的人,卻沒想到他是郭家的人,郭家歷來忠君不二,而原西素來對朝廷沒什麼敬意,私下里不知道多少將士家里藏著曾經準備加在西王身上的龍袍,林元長雖然只是前相,但確實更能代表朝廷和皇帝,來受郭家後人的忠心。

「難怪王爺與你結義之時,為你更名,也只是加了一個正字!」

提起這事,郭正剛耳邊似又想起大哥的話︰兄弟,你未來注定是赫赫有名的大將,‘郭剛’終究小氣了些,大哥給你加一字,叫郭正剛吧。

他笑了笑,糾正杜清︰「你錯了,大哥也只知道我姓郭,出身前相府。」

杜清愕然,「倒是我狹隘了。」

他訕訕地喝著粗茶,腦子飛速轉動著,企圖說服郭正剛,許久,終于抓住某些東西,仔細一想,卻是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他滿臉驚愕地看著郭正剛,微微顫抖著說道︰

「你殺了馬勝和趙廣煜,是不是說明,前相林元長就是謀害王爺的人之一?」

郭正剛點頭「不止如此,他還通敵賣國。」

聲音平靜,但掩飾不住疲累之意,曾經的大恩人,謀害他的義兄,還通敵賣國,但是他清楚林元長的能量很大,滿朝門生故舊,他沒有足夠的證據扳倒對方,原西軍短時間內也不可能入關清君側。

「原來如此,是你給了林元長假消息,他以為你真要對付西王府,然後轉手給宇成干基傳了訊息,所以宇成干基才會貿然縱兵深入,也才會敗的這麼快,這麼徹底!」

結合一些蛛絲馬跡,杜清也很快在最短的時間理清了這一切,只是想明白的瞬間,也有冷意襲來,郭正剛一直瞞著一切,現在卻對他說了,這個時候,郭正剛是有可能殺了他的。

因為這件事情只有泄露一點,原西諸將知道謀害自己王爺的竟然是朝堂上的人,至少要反一大半。

「杜參贊不必誤會,我之所以告訴你,是因為紙終究包不住火,等破了靈州,難免會有見到宇成干基的時候,他若說幾句閑話,以杜參贊機智,可能很快也就能推測出來。想來杜參贊也不願意看到原西復亂,天下烽煙再起?」

「那是自然!」

「很好,靈州破後,宇成干基無論說什麼,都是蠱惑人心的亂言瘋語。」

杜清點點頭,一時間心虛復雜。

本還想著怎麼說服郭正剛不要將此戰功虧一簣,為原西埋下凶險,現在倒是不用了說服郭正剛了,卻是要和他一起承受這世間至骯髒,至險惡的真相。

不久之後,郭正剛聚將,當著眾將面,將聖旨丟進火盆︰「明日,破城!」

原西軍將靈州城圍困一個多月,眼看就要兵不血刃拿下靈州,卻忽然以極大的代價在一日間強行攻破靈州,而後毀城,徹底摧毀北旗南下原西的關鍵據點,最後帶著大量婦孺俘虜班師,只是由于倉促破城,最終還是走掉了宇成干基。

朝堂上,斥責崔闞的聲音漸漸被彈劾郭正剛跋扈的聲音替代,最後又變成褒獎原西軍,在大量的賞賜封許之後,原西軍放了一半靈州城婦孺,換回了崔闞,而另一半,則作為威懾北旗南下原西的質子。

整個五月,陳開一直在名為石牛的江南小城中為離塵計劃做著瑣碎的準備,天下的事,他其實都知道,甚至比別人知道的更詳細和具體。

只是這些許多人眼中的大事,對他來說,和偶爾飄在天邊的幾片閑雲一樣,無關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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