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你對草台班子的實力一無所知

開機第一天,拍攝計劃就只有柳艷陽听曲兒殺人這一場戲。

b組導演楚梟雄閑來無事,索性便帶著自己的攝影師團隊蹲守在了片場,來觀摩蘇文彬和梁衛東的拍攝。

蘇文彬他之前有打過交道,確實是個狠厲害的新銳派導演,在鏡頭的調度方面很有一套;

至于梁衛東,則是一位頗有些傳奇色彩的攝影師——

他這些年一直混跡在好萊塢,手底下沒什麼名作,但卻號稱是「史詩級爛片的救命稻草」、「點屎成金的魔術師」。

梁衛東曾無數次憑一己之力,硬生生將劇情稀爛的電影拍到了水準以上。

以至于很多人看完電影後,對故事無話可說,但卻大多會由衷地稱贊一句,畫面很美。

于是乎,詭異的事情就發生了︰

別的攝影師介紹自己,都會挑著最厲害的作品說,以此來抬高自己的身價;

而梁衛東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就喜歡撿著爛片的說,以此來證明——看,這麼爛的電影在我手底下都能扭轉乾坤、取得還算不錯的票房,瞧我多牛批!

也正因如此,當梁衛東剛剛進組做自我介紹的時候,林惠美、楚梟雄等資深圈內人都十分驚嘆,而許臻則對他提及的電影一無所知。

打板後,拍攝正式開始,一號攝影機的初始位置在許臻的正後方。

畫面中的近景是許臻的後腦勺,遠景則是林嘉等一群青樓姑娘。

許臻飾演的柳艷陽這時候剛剛誤殺了一個人,因此,這群姑娘既不敢靠近他,又不敢當那個轉身逃走的出頭鳥。

一群人只得在包廂的門口擠作一團,低著頭瑟瑟發抖。

三五秒後,虛實轉化,梁衛東將鏡頭的焦點從姑娘們身上轉移到了柳艷陽的後腦勺上。

而後,他利用鋪設在地上的滑軌,穩穩地移動起了攝影機。

梁衛東剛剛還說許臻的外形條件360°無死角,這時候立即就給他來了個180°的弧形運動鏡頭,從後腦勺一直拍到了正臉。

鏡頭掃過他干淨利落的下頜、絕佳的側臉輪廓、恰到好處的深邃眼窩,若是換做一個「西方人視角下的東方人」,怕不是要被這個鏡頭丑哭。

許臻飾演的柳艷陽坐在窗邊的羅漢塌上,單腿踏著塌沿,身體相當放松。

他低著頭,玩弄著手上的青瓷酒杯,聲音慵懶地道︰「我想听個小曲兒,就這麼難嗎?」

說話間,他緩緩抬起頭來,看向眼前的那群姑娘,問道︰「你們是不是因為死了人就害怕了?」

就在他抬頭的這一剎那,梁衛東「刷」將鏡頭拉近,畫面頓時從全景變為了近景。

許臻的目光稱不上有多犀利,但抬頭的動作伴隨著畫面的拉近,卻讓人感受到了相當大的沖擊力。

這是柳艷陽在電影中登場的第一個畫面。

如此簡潔有力的處理方式,讓正在一旁圍觀的楚梟雄不禁暗暗叫了聲好。

這一幕值得稱贊的不光是鏡頭的調度,同時還有現場的打光。

楚梟雄身處片場中,能夠清楚地看到︰梁衛東此時用的布光方式是「恐怖片模式」。

許臻背對著主光源,左側有一道輔助光,這就導致他左半邊臉輪廓清晰,右半邊臉光線稍暗。

在這樣的打光下,許臻俊秀的面容意外地呈現出了一種陰森感。

再配合著方才的鏡頭拉近、以及他「悍匪」的身份,畫面瞬間讓人不寒而栗。

短短不到半分鐘的時間,梁衛東就用自己嫻熟的技巧征服了《溫涼珠》劇組,讓眾人認可了這位攝影師的實力。

——不愧是蘇文彬推薦來的人,果然有些本事。

梁衛東這時候正在專心拍攝,沒工夫留意周圍人的反應。

不過麼,他不用看也知道,剛才這個鏡頭自己處理得相當不錯。

景別、視角、運動、布光、構圖……

稱不上有多驚艷,但卻無不恰到好處。

梁衛東得意地揚起了下巴,心道︰瞧好吧,一會兒我還有的是高級技巧要亮出來呢,小心晃瞎了你們這個草台班子的眼球!

不過麼,這一幕拍攝得如何,別人都能看得到,惟獨身處鏡頭前的許臻看不到。

他此時專注于表演,完全不關心攝影師是怎麼掌鏡的。

那也不是自己的工作。

——做好表演才是自己應該干的事。

為了演好柳艷陽這個角色,許臻認認真真地寫了兩個禮拜的人物小傳,並且跟編劇邵曼玲女士進行了若干次的溝通。

許臻本以為柳艷陽跟夏雪宜有些類似,兩人都是在年幼時遭遇滅門慘案,以至于心里扭曲。

但通過寫人物小傳,他才發現,這兩個人物的區別其實相當大。

最本質的地方在于︰夏雪宜年幼時生活相當幸福,因此,當這一切被溫老六摧毀時,他才會變得如此極端。

但柳艷陽……

他從小身患肺癆,從來就沒有幸福過。

九王爺殺了他的爹娘,只是將他從苦苦掙扎的地獄推向了更深的深淵。

他隨心所欲,肆意妄為,看淡生死,唯一的信念就是想要報仇。

如果說夏雪宜的內心世界是扭曲的,那柳艷陽的世界就是崩塌的。

他做的很多事情都讓人完全無法理解。

他故意把自己的行蹤暴露給九王爺,故意引他的手下來圍殺自己。

似乎連廝殺都不過是在「找樂子」而已。

這是一個既天真又神經質的瘋子。

鏡頭前,許臻飾演的柳艷陽給自己倒了杯茶,問道︰「你們誰是頭牌?」

其中一個姑娘戰戰兢兢地從神情中走出,低著頭,小聲道︰「我,我是。」

柳艷陽瞥了她一眼,又重新低下頭去,搖頭道︰「抖什麼,我只是想听曲兒,又不是想殺你。」

「你這個樣子怎麼能當得了頭牌呢?」

說著,他身體放松地向後一靠,擺擺手,道︰「罷了,走吧,都走吧。」

這話一出,門口的姑娘們頓時如蒙大赦,一個個作鳥獸散。

唯有一個穿著淺青色羅裙的女孩沒有走。

——正是由林嘉飾演的小翠。

柳艷陽瞧見她,饒有興致地道︰「你叫什麼名字,為何不走?」

小翠道︰「我叫小翠,是新來的,我可以給公子唱小曲兒。」

說著,她走到柳艷陽的對面,給他斟了一杯酒,問道︰「公子想听什麼?」

柳艷陽微微抬起頭來,看著她略顯局促,但卻並不十分恐懼的模樣,莞爾一笑。

「隨便吧,你會唱什麼就唱什麼。」他微笑道。

小翠于是便坐在了柳艷陽的對面,身體明顯地僵硬,道︰「那我唱了。」

「唱得不好听,公子不要見怪。」

說罷,她清了清嗓子,哼唱道︰「愛哭的孩子要睡覺,莊稼再多多不過草……」

柳艷陽剛剛伸向酒杯的手頓時停住。

這是……娘從前哄自己睡覺的時候唱過的歌?

他怔然抬起頭來,看向了羅漢塌對面的女孩,眼中滿是訝然。

……

這一刻,場邊的攝影師梁衛東本打算炫個技,用推拉變焦來增強一下畫面的張力。

然而當場中的表演真的進行到這一刻的時候,梁衛東卻猶豫了。

——要變焦嗎?

這個畫面本身就已經很完美了啊!

歌聲起,原本慵懶閑適的柳艷陽下意識地緊繃了身體,而先前手足無措的小翠則放松了下來,變得不那麼緊張。

一緊一松、一張一弛,節奏把握得恰到好處,畫面張力十足。

這時候來個推拉變焦,會不會顯得畫蛇添足?

就這麼一瞬間的猶豫,梁衛東已經錯過了最佳的時機,想變焦也不能變了,只得暫且作罷。

……

「 啷啷……」

幾秒鐘後,屋外忽而傳來了一陣桌椅板凳被踢倒的聲音,听上去似乎有很多人正朝這邊走來。

小翠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停止了唱歌。

正在專心听曲兒的柳艷陽眼中閃過一抹遺憾之色,道︰「怎麼不唱了?」

小翠指了指外面,驚疑不定地道︰「外面……」

柳艷陽搖了搖頭,道︰「外面你不要管。」

說著,他隨手抄起臥榻上的一塊紅色方巾,蓋在了小翠的頭上,柔聲道︰「這樣就不害怕了吧?你繼續唱。」

這一刻,本打算扛起攝像機、來一個仰角特寫的梁衛東再次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啊……

蓋帕子的這一幕,好美!

柳艷陽的這個動作明顯是花心思練過了,兩手各抓住一角,手腕一抖,蓋在了小翠的頭上,動作既輕柔又優雅;

而就在紅帕子的四角飄飄搖搖落下的一瞬間,小翠驚訝地抬起了頭來,臉上瞬間泛起了兩朵嬌羞的紅暈。

這一幕能錯過嗎?

絕對不能啊!

寧可事後再去補拍仰角的畫面,也不能在這時候移動攝影機!

「愛哭的孩子要睡覺,莊稼再多多不過草……」

片刻後,歌聲在帕子底下重新響起。

柳艷陽的臉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他極其放松地向後一靠,手上捻起了一顆花生米。

而後,「啪」地一聲,用手指將花生米彈了出去。

梁衛東本打算給彈花生米的手來一個特寫,然而,柳艷陽此時的表情卻相當精彩。

他眼中的凜然之色隨著屈指而蓄勢,又隨著花生米的彈出而迸發。

但在這一瞬間之後,又立即恢復了平靜,仿佛剛剛用這粒花生米奪走一條性命的人不是自己是的。

窗外,一顆花生米一條命;

窗內,俊秀的公子安然坐于塌上,蓋著紅蓋頭的女孩在他的身邊唱著婉轉的小曲兒。

三粒花生米彈出之後,梁衛東本想重新找機會切手部特寫,然而這時,他卻發現,柳艷陽的眼角流出了一串晶瑩的淚珠。

他面上的表情依舊是慵懶閑適的,嘴角也仍舊掛著一抹淡淡的微笑。

然而,在小翠的歌聲中,他的淚水就是寂靜無聲地留了下來,眼中的神情漸漸迷茫,似乎是想到了許多事。

梁衛東徹底不舍得將鏡頭移開了。

……

此時,場邊。

楚梟雄和他的搭檔攝影師正看著監視器上的畫面。

攝影師眼看畫面半天沒動,忍不住小聲嘟囔道︰「不是說是鏡頭調度大師嗎?」

「除了一開頭,他連焦距都沒調過。」

「這跟咱們平時拍戲有啥區別,不都是找個固定位置懟臉拍嗎?」

楚梟雄低聲道︰「你懂什麼,人家這叫返璞歸真。」

「沒听說過一句話嗎?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樸素的烹飪方式,懂不?」

攝影師恍然點了點頭,道︰「哦,是這個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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