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授人以漁

十一月二十三日,車隊進入汝陽城。

袁氏撩起車簾,看著窗外熟悉的街景,不自覺中已是淚流滿面。近鄉情怯,一別已是十余年。

袁家老宅在城東,袁氏對著護衛在車旁的楊安玄指點道︰「這半條街都是袁氏舊宅,听我祖父講,以前整個東城都是袁府,唉。」

唉聲在土牆上的衰草上回轉,車輪在青石板深深的轍印中顛簸。

楊安玄看到牆後露出宅院的屋脊上蹲著望獸,垂脊上有垂獸,戧脊上有戧獸,檐頭翹伸,灰色的瓦當,極為講究,可以想像袁家當年四世三公的顯赫榮光。

宅門前有人在迎候,楊安玄扶了袁氏下車。袁氏看到最前面須發蒼白的老者,淚眼婆娑地喊了聲「七叔」,便哽咽地再說不出話來。

老者亦是目現淚花,哽聲道︰「小靈兒,你回來了。」

看著扶著娘的楊安玄,老者試探地道︰「你是安深還是安玄?」

「是安玄。」袁氏抹著眼淚道︰「安玄、湫兒,過來拜見七叔公。」

楊安玄和楊湫下拜行禮,老者一手一個拉起兩人,嘆道︰「老夫還從未見過安玄和湫兒,靈兒你也是十五年前來過,時光飛逝,讓人生嘆。走,進府吧。」

高高的石階早斷成數塊,衰草從縫隙長出。曾經的朱門早已斑駁不堪,像極了老人臉上的黑斑。

宅院內柱壁雕鏤精美,卻殘破不堪;窗牖繪彩積滿灰塵,回廊盤繞,天井下的屋檐垂草,越感陳舊。

穿行在記憶深處無比熟悉的院落間,袁氏既是懷念又是感傷,天井中打鬧玩耍的孩童看到有客人,紛紛仰起小臉好奇地觀望。

鄉音更是喚醒袁氏兒時的記憶,一時之間百感交集,緊緊地扶住楊安玄的手才能邁步前行。

臥雪堂,袁家為紀念先祖袁安以臥雪堂為堂號。大堂正中掛著《袁安臥雪圖》,畫中袁安持卷高臥,臉上的神情怡然,顯然出于名家之手。

分賓主坐下,認人、叫人、見禮、寒喧,分贈禮品,足足用了半個多時辰。

袁氏的父親袁柏是族中嫡長子,二十二年前便逝,母親夏侯氏也故,有個小弟袁善在益州南安縣任縣丞,還有小妹袁梅嫁與徐州孫家,已無音信。袁柏三兄弟,老五袁松已逝,老七袁竹是現任的族長。

袁氏打量著族人,一張張記憶中的面孔被喚醒,問道︰「七叔,為何不見五叔家的重弟、瑞弟,五嬸可好?」

袁氏小時,五叔袁松待她極好,常領著她和自家的兩個孩子到城外玩耍,十五年前袁氏得知五叔逝世的消息,專程回過汝陽祭奠。

袁竹長嘆道︰「五嬸十二年前過世了,袁重也沒了七年,袁瑞不知你今天到,上山砍柴去了。」

「啊」,幾句話便能听出五叔一脈的困境,袁重比自己還小一歲,怎麼就沒了。

袁氏想起十五年前來時見到重弟,還有個三歲的兒子,忙問道︰「重弟的兒子怎麼樣了?」

「濤兒啊,他在族中教書,今年定品定為下下。」袁竹應道。

袁氏潸然淚下,家族貧困不堪,但袁家人從未上門找過自己。救急不救窮,袁家人保持著破敗家族最後的體面。

袁竹見袁氏落淚傷心,反而勸導道︰「靈兒,這都是命。袁家先祖起自貧寒,後代子孫若能耕讀不輟,或許還有再興之日。」

袁氏問道︰「今年定品,族中子弟如何?」

袁竹搖搖頭,黯然道︰「袁家已經淪為庶族,今年定品只有袁宏定為八品,袁濤定為九品。」

看到侍立在袁氏身側的楊安玄,袁竹笑問道︰「安深這次怎麼沒來?我若沒記錯,安玄今年應該十六歲了吧,可曾定品?」

袁氏擦擦眼淚,帶著自豪地道︰「安深現在襄陽城司馬府任主簿,不得空閑。安玄還算勤勉好學,在郡中薄有聲名,今年定品被中正評為上中品。」

袁竹瞪大了眼楮,驚聲道︰「上中品?唉呀,這可真了不起,楊家重振門庭有望了。」

說話間,又有族人陸續到來,袁氏掛念的袁瑞衣衫破舊,滿面塵土;袁濤身著敝袍,言語拘謹……

歇息了一夜,袁氏帶著楊安玄和湫兒走廊過戶,找尋著她曾經的記憶。

記憶中那些房屋有不少年久失修,甚至坍塌;臨街的鋪面盤出不少,宅院賣與他人。

兒時的舊識或諂媚或冷淡,或熱情或拘謹,人生百態,世事蒼桑。

楊湫很快跟袁家的小孩玩在一起,從嘴中偶爾蹦出幾個汝陽鄉音來,讓袁氏很欣喜,時不時地教湫兒說上兩句。

袁濤陪著姑母走宅跨院,逐漸地放開拘謹,和表弟楊安玄有說有笑起來。人靠衣裝,換上袁氏送的錦袍,袁濤變得風儀極佳。

楊安玄發現放開拘謹後的袁濤談吐風趣,見識不凡,並非死讀詩書的腐儒。言語中透著自強自信,有傲骨沒傲氣,真心不錯。

接連兩天的走親訪友讓楊湫有些不耐,對著袁氏撒嬌道︰「娘,這里有沒有什麼好玩的地方,每天呆在院里我都快長霉了。」

袁濤笑道︰「表妹,汝陽是酒祖之鄉,魏太祖說的‘何以解憂,唯以杜康’就出自這里。」

楊湫皺皺鼻頭,道︰「酒難聞死了,我才不喜歡呢。」

袁氏想起一事,笑道︰「馬莊鄉的節婦冢(1)可還在?」

袁濤應道︰「還在。十二年前有人立廟于冢前,香火頗旺。」

袁氏笑道︰「當年謝太尉听聞梁祝故事,上上奏朝庭,封祝英台墓為‘義婦冢’。明日前去祭拜一番。」

祝英台,梁祝,楊安玄被點醒,後世為了梁祝故里沒少爭論,自己得空一定要注明此事,若能傳于後世,省得爭論不休。

袁氏興致勃勃把梁祝兩人的故事講給兒女听,大體上和後世听到的淒美故事相同︰祝英台女扮男裝到紅羅山書院讀書,遇到梁山伯,兩人志趣相投結為兄弟,朝夕相處感情日深。三年後祝英台返家,梁山伯得師母指點,帶著祝英台留下的蝴蝶玉扇墜到祝家求親遭拒,悲憤而死。祝家逼悲痛欲絕的祝英台嫁與馬家,花轎行至梁山伯墓,祝英台下轎哭拜亡靈,悲痛而死,葬于梁山伯墓東側。

湫兒听得珠淚漣漣,泣聲道︰「祝英台好可憐啊,她爹爹為什麼不把她許配給那個梁山伯。」

袁氏摟著女兒無語,這世間女子婚嫁幾人能遂心願,但願湫兒將來能嫁與有情郎。

…………

汝南城東十里,馬莊鄉。

牛車從義婦冢的牌坊下經過,沿著山道上坡,不遠便是梁祝廟。

袁氏帶著湫兒下車入廟燒香,然後到後面的梁祝墳前憑吊,楊安玄和袁濤燒完香後在廟前閑談。

這幾日楊安玄目睹袁家之窘狀,有心相幫,只是授人以魚些許錢財只能救急,唯有資助族中像袁宏、袁濤這樣的年輕入品子弟迅速崛起,成名為官,才能改變袁家衰敗面貌。

梁祝故事家喻戶曉,流傳深遠,可謂千古絕唱,但完整的故事成于唐,傳唱表演更在宋代了。

楊安玄看著袁濤,思忖著若是表兄能將梁祝故事編寫成志怪小說,必然成為一代大家。

現在流傳的梁祝故事雖然感人,還是少了些藝術加工,特別是最能打動人的化蝶沒有衍生出來。

楊安玄略思片刻,道︰「梁祝故事讓人感動,表兄可有意將其編成文字流傳于世。」

袁濤有些意動,道︰「若得閑暇,僕倒願一試。」

楊安玄笑道︰「我在洛陽時曾听一個野道士說起過梁祝,與時下的傳說略有不同。」

將梁祝故事從卜卦求學說起,草橋結拜、高山流水、十八相送、下山求親、樓台相會、山伯之死到最後的化蝶雙飛。

袁濤起初微笑聆听,表弟所講與自己所知大同小異。逐漸面容漸肅,听到祝英台哭祭時已淚落滿襟。

兩人身側圍了一圈听故事的人,無不淒然落淚。待楊安玄講到兩人化蝶相伴飛舞,眾人且喜且悲,嘆息不已。

最後楊安玄以一首詩作結︰讀書人去剩荒台,歲歲春風長野苔。山上桃花紅似火,一雙蝴蝶又飛來。

袁濤醒悟過來,若將表弟所述的梁祝故事編寫成志怪小說,必能流傳于世,自己的聲名也會隨著小說傳揚開來。

整衣對著楊安玄揖了一禮,袁濤感激地道︰「愚兄回去便照表弟所說將書寫出,還望表弟多加指點。」

楊安玄講樓台相會的時候,袁氏和湫兒回轉,沒有打斷楊安玄的述說,站在人群中听了後半截,饒是如此兩人還是听得淚流滿面。

袁氏拭淚道︰「玄兒這個梁祝化蝶的傳說從何處听來,為娘也不知曉。梁祝二人化身為蝶,倒是淒美,讓人心傷之余略感慶幸。」

楊湫拉住楊安玄道︰「梁山泊和祝英台真可憐,我再也不撲蝴蝶了。壞三哥,惹人家哭,前面人家都沒听到,你要再說一遍。」

楊安玄笑道︰「回家後讓表兄寫成書,讓他說給你們听。」

袁濤歸心似箭,表弟給自己指了條成名捷徑,他要趁著此刻才思洶涌盡快將《梁祝》寫出。

袁氏明白兒子這是在變相地相助袁家,笑道︰「濤兒,姑母這次來帶了些雲節紙,你且取去,寫好後記得念給姑母听。」

袁濤房中的燈一直亮到天明。辰正剛過,袁濤便興沖沖地拿了寫好的故事來找楊安玄,兩人在一起邊看邊改,楊安玄將後世記得的曲詞添加進去潤色,這讓袁濤對表弟十分服氣,這上中品的定品實不虛得。

三天後,《梁祝》故事按照楊安玄的指點裝訂成書冊。袁濤先給姑母及族中女乃、嬸、嫂等各輩的婦人誦讀了一回,賺取了許多眼淚。

信心十足的袁濤決定,等祭祖之後帶著書稿前去參加文士聚會,自己即將成為汝陽最顯目的才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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