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乍起

作者︰漢斯咖啡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青城離陽殿前,一片人頭攢動。

百十余名弟子熙熙攘攘,在階下圍出偌大一方空地。在這最中間處,是兩人臂膀相格,正彼此角力。

其中一人身材壯碩,足有三百余斤。每每踏出一步,都在腳下騰起塵埃紛紛。

這樣個人莫說是在當今趙宋境內,便放在北面的大遼國,也同樣算得上是條極為罕見的壯漢。

而在他對面那人,則顯得頗為瘦弱。一張俊朗面龐崢嶸畢露,眉目中更透著幾分迥異旁人的狡黠精明,似乎同其年齡頗為不符。

那壯漢伸直手臂,儼然已使出吃女乃氣力。不過少年卻依舊氣定神閑,右手在他肩頭一拍,滿口揶揄調侃。

「師兄白白生了這樣大的體格,原來力氣倒也平常!」

「顧少卿!我今天非要教你有個好的!」

壯漢氣不過,隨十指愈發加力,口中也呼哧呼哧喘息如牛。

少卿臉色稍異,不迭蹭蹭後退。便在壯漢大喜,以為勝券在握之際,他卻忽的雙腿蹬空,翻身落在其人背後。雙手齊齊較力,只一招,就教這鐵塔似的漢子當場摔了個四仰朝天。

「小弟失手,不慎傷了師兄。師兄千萬莫怪!千萬莫怪!」

少卿哈哈大笑,拍拍身上塵土,連忙過來相扶。卻被旁人一把將手打開,無奈站在原地好生尷尬。

「來來來!咱們再來打過!」

壯漢怒不可遏,作勢又要再打。所幸被一旁七八個交好同門合力拉住,紛紛苦苦相勸。

「唉!韓師兄你何必同他嘔氣?」

「璇燭教主三十年來就收了他這麼一個弟子,說不得再過上幾年,整個青城山都得到了他的手里!」

「正是正是!他武功比咱們高,那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麼?」

見壯漢臉膛忽紅忽白,但好在已沒有了動手的意思,少卿這才滿面堆歡,又走上前來賠笑。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既然韓師兄不想打了,那咱們先前的計較……」

「這是自然!何消你來多說!」

壯漢忿忿然從地上爬起,想到自己明明比這小子大上七八歲還不止,今後卻要長幼顛倒,心中便好生來氣。

「少卿!」

他叉著腿,憋了好一陣子,才恨恨大聲道︰「將來再見了面,我自會管你叫師兄!」

「可我嘴里雖是叫了,心中卻始終不服!」

少卿眨動雙眼,覺他倘若只是口服心不服,這師兄做得畢竟好沒滋味。遂微微一笑,朝他朗聲道︰「那依著師兄,此事又要怎的?」

壯漢推開身邊眾人,自個搜腸刮肚半晌,總算在心中琢磨出個刁鑽主意。

「除非你敢獨自一個人,到咱們青城山北麓走上一趟!」

他嘴角一撇,繼續甕聲甕氣︰「我听說,在那北麓有一座孤墳,里面單不知埋著何人!若是你能把此事給查個水落石出,我也自然對你心服口服!」

「這可是你說的!」

少卿挺起胸膛,不假思索剛要答允,卻被人群里跑出個十四五歲的青衣小廝,張開手臂將他死死攔住。

「少公子!」

「那北麓是教主和鮮于太師父三令五申的禁地,任誰也不能擅闖!你可千萬不能……」

「唉!是了是了!」

少卿連連擺手,似乎頗不耐煩。轉眼又攬過這小廝肩膀,同他推心置月復︰「子昀你放心,先生的諄諄教誨,我怎會給忘了分毫?說到底那也不過是……」

「咦?先生您怎的來了?」

子昀大驚,只道一教之主忽然蒞臨。陡然卻又被一陣勁風掃過背心,等再回頭去看,自己跟前早已空空如也,又哪里還有少卿的半分蹤影?

翠綠環合,碧流交沖。雖是早春,偌大青城北麓中卻已草長鶯飛,舉目煥然新生。

倏地,幾許人影匆匆閃過,撢落點點料峭露華,激起沿途蟲鳴不斷。

「少公子!你若再不肯隨我回去,我……我……

少頃,子昀從那身影來處閃出,五官正緊緊繃縮,直往臉膛中間蜷去。

「唉!你這人可也真是!」

听他氣喘吁吁,話里話外更帶著哭腔,遠處林中總算傳來人聲。轉眼,少卿身形連縱,在其面前穩穩站定腳步。

「咱們也不過是隨意出來走上一走,哪里用得著這般大驚小怪?」

「少公子!你鬧也鬧得夠了,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吧!」

子昀愁眉不展,大概是一路跑得急了,便倚著一塊巨石上氣不接下氣。

「咱們擅闖到這里,若……若是讓教主他老人家給知道了,還不……不知要發怎樣大的火氣!」

對此,少卿只胡亂一揮臂膀,滿口大咧咧道︰「先生平日里總是這要嚴懲不貸,那要嚴懲不貸,可充其量也不過說說罷了,又有哪次當真發過脾氣?」

子昀滿臉哭喪,顯然並不買賬,「是了!璇燭教主自然是菩薩心腸不假,咱們做弟子的人人感恩戴德。可難不成少公子你竟忘了,在他旁邊倒還有個鮮于太師父麼?」

少卿一挺胸膛,訕訕發笑︰「我的好子昀!此事你只管放心!我顧少卿一人做事一人當!要是鮮于太師父當真怪罪下來……你便說是拗我不過,這才被逼無奈一路跟來。」

「如此一來想必他老人家非但不會怪罪,只怕還免不得要將你大大的稱贊一番才是啦。」

「少公子你又拿我來說笑了。」

子昀抬手,三兩把拭去頰間汗水,嘴里卻已嘟嘟囔囔,自顧自般說起這位鮮于太師父的厲害。

「先前教主教您讀書時,我也曾跟著插耳偷听了幾句。至哉乾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敢取這樣名字的人,那又怎會是個什麼尋常角色?」

「你這小子!倒同我編排起鮮于太師父的不是了!」

少卿臉上凝嗔,右手食指一伸,假意朝他額上戳去,「何況你只知其一,卻實在不知其二。豈不聞夫求賢者上以承天,下以為人?那麼這承天二字的意思,不就和你所言大大不同了麼?」

「再者,說來說去也不過是個名字罷了。便像先前先生為你取名,莫非這里面還藏著什麼深意不成?」

「少公子是主,說來說去,我也不過是個陪太子讀書的下人罷了。」子昀本就辯他不過,更被這一番掉書袋的話語攪得心煩意亂,一時只覺頭腦昏昏。

少卿滿臉賠笑,上前輕輕撫過他一條背心,又連聲寬慰道︰「誒誒誒!哪里有什麼主呀僕的?咱們兩個從小一齊長大,那就如同骨肉兄弟……」

冷音乍起,微波淨澄。少卿神情驟變,陡然側過身來,雙掌之間,濤濤內息澎湃充盈,儼然竟是一副如臨大敵。

「少公子!你這是……」

少卿卻不答話,只示意他噤聲傾听。子昀心中疑竇叢生,茫茫然依言照做,可听來听去也惟有陣陣清風鳴響,飛鳥嘔啞,似乎與平日里並無不同。

「看來這里果真是熱鬧的緊了!除了咱們兩個之外,倒還有旁人登門拜會!」

少卿冷冷一笑,轉過頭來,向子昀壓低聲道︰「你這便回去轉告先生,就說咱們青城山中來了外人,請他務必早作準備。」

「那少公子你要怎樣?」

「此人來者不善,單不知安的是怎樣一番心思。」少卿話音未落,腳下卻已邁動步伐,遙遙朝左首處一片竹海發足而去。

子昀大急,飛身一躍,就此擋在他面前,「不成不成!少公子你若有個閃失,那又教我怎麼向教主和鮮于太師父交代?」

「還是你回去報信,我……」

「你連剛才那聲音是從何處而來都不知道,那又要到哪里去找?」少卿眉頭大皺,直接將他打斷,「何況咱們兩個當中,我的武功較你為高。于情于理,總歸是我留下來的為好。」

「可……」

子昀欲哭無淚,半晌猛一跺腳,總算奮力點了點頭,「少公子!你……你可千萬要小心吶!」

少卿神情微妙,只說此事決計不容耽擱,本教上下數千口的性命,說不得便全都擔在他一肩之上。而等眼看著子昀火急火燎,確已在林間遠去,他本來一副緊擰眉頭卻在頃刻間舒展開來,轉而一派喜形于色。

「子昀呀子昀,誰教你偏緊追著我不放?日後要是先生問起,那也只好請你多多擔待些啦!」

曦光參差,斑駁瓊影。少卿步履如飛,腰畔兩道衣擺齊齊劃在身後,遠遠望去更似一只振翅白鷺,高低起伏,縱行林岫深處。

此刻他樊籠既月兌,心下里可謂暢快至極。又過一連兩三個時辰,即便周遭景致早已同最初時大不相同,卻依舊渾然不露半分倦色。

不多時,萬頃浮光掠影中忽然現出片偌大白地。而等離著彼處越來越近,一座墳塋果然自影影綽綽間愈發清晰起來。

他足下平平落定,這才看清墳前一座墓碑素雅古樸,好似天成。所不同于尋常之處,則是遍觀整個碑面居然不見只言片語。可再看自己腳下貢果香燭一應俱全,這倒著實是一樁咄咄怪事了。

「先生從來不準旁人到此走動,看來這里也定然同他自己有著極大的關系。」

少卿兩眼泛光,凝視那無字石碑,心下暗自琢磨道︰「先生是普天之下當之無愧的英雄豪杰,這墓中之人既是他的朋友,想必也一定是條大大的好漢。」

他臉上神情漸趨肅穆,鄭而重之在那墓前俯身拜倒,嘴里念念有詞。

「晚輩顧少卿在此立誓,只盼此生青史留名,無愧男兒堂堂七尺之軀。」

言訖,他又好似憶起何事,急忙忙再度叩下頭來,「是了,還要請前輩保佑先生諸事順意,鮮于太師父長命百歲。」

其實此地著實頗為隱蔽,若不是少卿今日陰差陽錯前來,只怕尚不知要到何時才會遭人踏足。而自那墳塋不遠處,唯有一條小路曲徑通幽,蜿蜒向前延伸。

少卿心心念念,覺這道路盡頭或許便藏有墓主人身份答案,遂又是一路走去。約莫一柱香的工夫,前方終于一片豁然。放眼目之所及,卻是數座小小竹塢,上下湛青碧綠,與四下山色渾然融為一體。

「你叫做昭陽,是也不是?」

寒聲驟涌,涼意森森!少卿自幼得名師指點,一身內力至今頗有根基。因此即便離那竹塢還尚隔著一段距離,卻已足能夠將這一席話語听得真真切切。

這聲音頗為陌生,卻又偏偏中氣十足,端的令人未可小覷。他不敢怠慢,踮起腳來正欲上前,一聲轟雷似的炸鳴竟陡然傳出竹塢,直震的其人兩片耳鼓嗡嗡不絕。

隨即,便是個如黃鐘大呂似的聲音回蕩幽谷。

「昭陽是哪一個!你又是何人?」

「想不到今天竟會遇到這樣一樁奇事!此人武功之高,只怕便連先生也未必能有十成勝算!」

這邊廂少卿正苦思冥冥,先前那發問之人卻又顫抖著數聲輕咳,好似已從驚悸中轉醒。

「廣漱宮的事情,莫非你竟連半點也記不得了麼?

趁二人來言去語,少卿便躬身縮行,悄悄潛到側畔。借門縫間一處小小罅隙朝屋內窺探,這才發覺原來里面陳設其實極為簡陋,種種物什擺設更頗雜亂不堪,實在不像常人居住之所。

再見如今室中兩人,一個須發灰白連鬢叢生,仿佛已有耄耋之年。不過若說最為不同尋常之處,則是其右手一條臂膀,此刻竟被一根足有碗口粗細的鋼索牢牢縛住,著實分外駭人。

而在他身畔數丈遠外,則又是一少年身材高挑,面貌絕美。一襲月白色輕衫玉帶中橫,腰畔左備長鋏,右佩楚瓊,那上面寶氣盈盈,即便是對金石玉器一無所知之人,亦不難料定斷然絕非凡品。

听到廣漱宮三字,老者不知為何竟忽勃然大怒。額上青筋暴凸,更猛地朝前奮力一躍。

那鋼索被他扯得嘩嘩作響,在半空中綻開數道刺骨寒芒。少年大驚,驚呼著急退數步,面色也隨之轉作煞白。

「廣漱宮?我……我自然記得!那是……那是……」

老者一聲長嘯,言至中途卻又戛然而止,滿眼迷離悵惘,好似身墜雲里霧中。

少年大喜過望,只道是他總算憶起從前過往。兩眼放光,急忙再度追問︰「你都想起了些什麼?」

「我全都想起來啦!」

那老者雙目血紅,熊熊盛怒之下,竟將一口黃牙咬作格格巨響,「是廣漱宮!就是廣漱宮害我落到今天這步田地!我……我……」

「是了!你定然就是廣漱宮的小畜生,我非殺了你不可!」

他愈說愈快,言訖登將一只左手疾探。五根鐵條似的手指宛若透骨鋼釘,劃破四下陰風慘慘。

少年大駭,急掣青鋒當胸便刺。一劍寒芒颯颯,溢涌斗室之間。

眼見刃寒如水,搖曳幽光,老者卻不慌張,反而將嘴角一咧,發出嘿嘿數聲冷笑。驟然變爪為指,宛若針尖麥芒般迎著那劍刃縱橫直上。

兩者甫一相觸,彼此高下立判。「叮」的一聲脆響過後,老者依舊氣勢洶洶,手上渾無一絲傷痕,唯有兩指間寒芒閃耀,赫然已多出半截懾懾劍鋒。

那少年面如死灰,但又不肯服輸。遂掌心較力催動斷劍,向老者面門再度猛攻。

老者滿臉不屑,只等他欺近前來,又將手中半截利刃運勁擲出。如摧枯拉朽,箭透魯縞。

少年氣息大窒,整條身子儼然被鋼釘死死楔入地下。這種種變故雖在轉瞬,強弱勝負卻已蓋棺論定。那少年自知性命難保,一時顫抖著眼睫闔了雙目,分明已就此閉目待死。

「小心了!」

破空之聲大作!少年眉宇錯愕,循聲但見一團清影疾若馳鶩,電光火石間飛身抵到近前。

細看來人風采卓絕,滿鬢奕奕,卻不正是少卿是誰?

少卿振奮精神,腳下閃轉騰挪。右腕急翻,數枚石子驟發激射,便同眼前飛來橫禍砰砰撞在一處。

那劍刃吃力,來勢稍輟,總算勉強同二人擦肩而過。饒是如此,少卿亦覺左臂之上一陣熱辣刺痛,無疑已被罡氣一擊劃破肌膚。

他牙關緊咬,攬在那少年腰際。口中喝一聲「走!」,足間較力蹬空,同他一齊順勢掠出房去。

「你快把我給放開了!」

兩人才一落定,少卿便听那少年朝自己憤然怒斥。驚訝之余氣往上涌,伸手一把將他推開數步。

「我好心好意前來幫你,你便是這樣感激救命恩人的麼?」

似因自覺理虧,那少年臉頰泛紅,等到喘勻氣息,這才昂起頭來抗辯道︰「你救人歸救人,那又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便把我抓了出來?」

少卿氣極反笑,只覺他實在不可理喻。轉頭一望自己左臂,發現上面早已鮮血淋灕,直將半邊衣袖染作暗紅。

「我若不抓你出來,難不成還把你留在里面等死麼?我瞧你這男子漢大丈夫,行起事來怎的這般扭扭捏捏!」

「你!」

那少年一臉怒容,右手戟指少卿。眨眼間反倒雙眸湛湛蘊光,像是要當場落下淚來。

而他此舉倒也果然奏效,少卿無奈,只好緊皺著眉頭,意興索然道︰「罷了罷了!剛才就算是我思慮不周,今後即便是有人把刀子架在你的脖子上,我也一定事先同你打個商量。」

那少年听出他話中帶刺,可又似自衿身份不願發作,當下微微挺起胸膛,沉聲發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怎會平白無故來到此地?」

少卿瞪大雙眼,幾無片刻遲疑,昂然反唇相譏道︰「我還想問問你!看剛才那老頭兒的模樣,分明便是早已得了失心瘋了!在這荒郊野嶺,你又要找一個瘋子來做什麼?」

「這是本教家事,與你又有何干?」那少年不甘示弱,自始至終滿面傲然。

少卿神情玩味,先是將他上下打量片刻,不知心中在想何事。忽然又哈哈大笑,隨腳下邁步前行,儼然將一心懊惱盡皆溢于言表。

「原來你也是教中兄弟!唉!咱們倒險些鬧出天大的笑話來了。」

「既是如此,那也無妨。」

少年眉關低鎖,漸漸放下戒心。渠料電光火石間竟覺勁風嘯漲,洶洶直逼面門。

他臉色大變,霎時同樣拉開架勢。隨十指紛揚連動生風,教四下「嗤嗤」輕響不絕。

「你是楚家的子弟!」

江北楚家,百年世族,羽翼遮天蔽日,近幾年來更聲名鵲起,大有領袖江湖正道之勢。而這少年不遠萬里只身犯險,居然只是為前來找尋一個瘋子。看來其中原委曲直,那也絕非三言兩所能訴說清楚。

眼見事情敗露,少年索性再無顧忌。右臂半曲虛掩當胸,左手驟然劃個劍訣。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你若再敢……」

飛鳥縱天,撕裂青冥。一記巨響劃破宇內,直震得山谷林石簌簌作響。而這石破天驚之聲傳來方向,赫然正是適才那一片破敗竹塢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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