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蜜餞似的眼楮(4.4k)

封漩緩過神來,第一反應是震怒。

她竟然在害怕?她竟然在害怕一座人類城市中出現的人類?

何其恥辱!

封漩腳下,數千米高的漆黑浪潮因為主人情緒而咆哮涌動,無數嗜血大妖潛伏在黑色潮水之中,它們雖不明白主君為何震怒,但這並不妨礙它們覬覦大地上的血食。

浪潮咆哮,大妖們嘶吼。

它們紛紛騰躍,在空中舒張自己猙獰而龐大的體軀,陰冷目光閃過,它們已經在想象捕捉到上好血食好好享受的情景。在此之前,主君坐鎮,它們不敢妄動,現在主君下達了口諭,口諭借助洋流傳達至黑潮的大妖耳中。令它們久違的興奮起來。

「屠盡方圓千里所有活物,一個不留!」

如此癲狂!如此令它們著迷!

大妖們嘶吼著,伴隨大浪一並砸在大地上。其中每一頭大妖的降臨,便有數千萬噸的海水墜于大地,雷霆聲乍響,大地龜裂,而水流因巨大的沖擊而形成逆流,水霧彌漫,短暫形成大雨,澆打在水霧中起身的猙獰身影上。

它們舌忝舐利齒,抬頭望向獵場。

那座破碎不堪的人類城市。

早該如此了。它們想著,在海洋深處,它們伴隨主君征戰,所過之處尸骨堆積成山,頭顱作旗幟。渴飲獵物的血肉,精心制作對方的頭骨飾品,它們開始不明白,為何主君蒞臨地陸之後變得小心謹慎起來,根本沒有這個必要不是麼?

生活在大地上的人類與妖魔怎麼可能比得上它們這些從深淵之中走出的怪物們?

獵物罷了。

它們原有些許不滿,但這個不滿隨著主君完全釋放它們而變得無影無蹤。

這是場盛宴!

大妖們借著沖擊而下的潮水在大地上飛速移動,躬,以水流而行,頃刻越過人類破碎的城關,一道道光卡因為黑潮的到來被吞沒殆盡,人類文明留在這片近海之地的痕跡被粗暴抹去。

接近錢塘,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令群魔振奮。

偶爾可以看見自遠方推來的黑色浪潮中探出猙獰巨大的頭顱貪婪呼吸著周遭空氣。

與此同時,游弋在黑潮下的巨影們驚愕發現,從始至終未曾有分毫動作的主君動了……那個身披華貴衣袍,以頭骨作念珠的美艷女人籠罩了高空,她的速度遠勝于涌向錢塘的黑色潮水,黑色浪潮交織在她身下,宛若一條纏繞天空的巨蟒。

人們絕望。

眼前此景,是毀滅的災厄,無法抵抗,只能靜候死亡的來臨。他們彼此擁抱,有人低聲啜泣,有人嚎啕大哭,也有幸存下來的崛起者向著黑潮的方向怒目而視。

哭聲,吼聲,風聲,潮聲。

以及,越來越劇烈的震動!

天地因主君的怒火而震顫!

四面八方都是匯聚而成的水柱,狂龍一般向那破舊的人類城市砸下。

本就昏暗的土地更加昏暗了,于是地上一道道淡藍色的波光更加清晰。海水將這整片大地籠罩,而造成如此景象的主人如道月兌弦而出的利箭刺入錢塘深處!人們終是不忍再看,緊閉上眼,大概在這種力量下,人類那孱弱的身軀被瞬間碾成一攤分辨不清的肉泥吧?

「咚——!」一聲沉悶巨響。

下一刻匯聚而出的海水崩散,籠罩天空的海水「嘩」地墜落,又在半空中化作細雨。

在第一滴雨水打在人們臉上時,雨水帶來的冰冷感喚起人們僵硬的內心,他們愕然地睜開眼,預料之中的毀滅並未到來,反而是場細雨,水霧漸起,浮泛在城市周遭的廢墟之上。

他們的眼神中透出些許迷茫。

淡煙疏雨,朦朧兩岸。

細雨無聲,也無人發現雨滴落下的地方,有新芽生長,破土而出。

雨點最為密集的地方,錢塘的主街道。

封漩跪伏在地,額頭死死地抵著地面,任由雨水流過帶來的污泥濺在自己臉上也無動于衷,不敢動作。

一只手輕輕地扶在她的頭頂。

一只遍布著細密赤鱗的手臂,鱗片張合,可見游動的肌肉青筋。

封漩愣愣地盯著地面,視線沒有焦距,空無一片。

她這就輸了?

她,封漩,淵海大君中的一位,如此便跪伏在他人腳下?

為什麼?

他……是誰?這人是誰!一瞬間,封漩艷麗的面龐變得猙獰,深藍色的鱗片從下顎往上蔓延,她想抬頭,但上方那條手臂輕輕一按——

「咚——!」

整座城市都能感知到的震動。

這片區域再次往下凹陷,不,應該說這輕輕一按改變了這整座城市的大致地形。以此地為中心,一個巨大而呈現圓形的龜裂,蛛網般蔓延擴散。

「啊——!」尖銳而淒厲的慘叫聲響徹。

封漩感覺自己的腦袋要被按碎了!恐怖絕倫的力量壓迫她的頭骨,整個視野一片花白,她什麼也看不清!只有疼痛感深入靈魂!

「不……不!不!」她淒厲地喊叫,再不復海中大君的驕傲。

「求求你……求求你……」

這時,她听見高處響起的聲音。

「看見了麼?」是個听上去很年輕的聲音,「妖皇並不高貴,大都像些無知弱小的孩童,沒人訓斥管教便無法無天,被人打痛了便哭喊求饒,露出搖尾乞憐的真面目來。」

封漩一愣。

這話是……什麼意思?

將她視作孩童,將一位淵海大君認為是孩童般弱小?

可她不敢出聲。

那種力量太可怕了,她從未見過,別說見過,連听都沒有听說!空洞的眼神,花白的腦海,她在動用她僅有的那點思索空間,想著這世界上存在這種層次的生靈?一擊令妖皇跪伏,真的存在麼?對方真的是現世的生命?

她不知道。

「記住了麼?沒誰比誰更高貴,無非是強大者凌駕弱小者之上。但將力量視作一切,這是野獸,不是啟靈的現在。」那年輕的聲音繼續說道。

「記……記住了……」怯生生的,稚女敕的嗓音從偏後方響起。

「很好。」

「所以你應該怎麼做?」

兩個聲音一問一答,這一刻封漩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過去,人類所謂的課堂之中。

而雨水在累積,越來越深。

這座城市的基底被按了下去,于是理所當然的,落下的雨水都在向這里匯聚,此刻渾濁的雨水已經帶著泥漿滾過來。封漩華貴的衣袍被泥漿浸染,這讓這位妖皇比起淵海大君更像一位泥地里打滾的牲畜。

「我想……保護弱小……」稚女敕的聲音回答,她似乎在逐漸適應,言語變得流暢起來,「強大者庇護弱小者,父親是這樣教導我的。強大而不能失去本心,欺壓弱者為人不齒,與妖魔無異。」

「不對。」

稚女敕的聲音凝滯了片刻,「那……那是什麼?」

「得先強大,強大到足以凌駕于規則之上,這樣,你才有了重新指定規則的資格,他們都得听你的。這個世道,僅僅是你自己守住本心是沒有用的,你得有能力讓那些貪婪者,傲慢者,縱欲者收起獠牙,讓他們把自己的‘本心’收斂起來,一點不敢顯露。」

「讓他們听我的?」女孩問。

「是啊,讓他們听你的,不听的話的就殺掉,規則鐵律下,弱小者才會有能保護自己的根本。」聲音笑著說,「當然,這得你恪守本我,不若便是墮為妖魔。」

女孩沉默了許久。

最後,她鼓起勇氣問︰「您不能做到嗎?如果是您的話,這一切都會輕而易舉地達成吧?」

「你們的事,終歸是你們來解決,不是麼?」那聲音反問。「妖歸妖,人歸人,你們的秩序,自然得由你們自己來建立了。」

「您……您是妖麼?」

「是啊。」聲音答道,「所以記得不要墮落,若是有朝一日化為妖魔,那便歸我管了。」

女孩鄭重點頭。

他是誰?他究竟是誰?

在那年輕的聲音下,封漩幾乎要崩潰了!

泥漿灌入她的口鼻,她本無需在意,但很快,她發現自己錯了,靈氣宛若凝固,本能的呼吸變得困難,她竟然與凡人沒有任何區別,被泥漿淹沒,這讓她快要窒息!

一個要被一米多深的泥漿淹死的妖皇?

可她不知道,她看不見的地方,玄衣人影躬,與女孩拉鉤,以稚童之手,見證往後的誓約。

女孩頭一次露出微笑來。

她輕聲哼唱︰「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哼唱聲起落,突兀的,細雨淡霧的中心,一縷金色的,和煦的宛若晨曦的光芒灑下。封漩的眼角能瞥到那抹對她而言刺目至極的金光。

人影將那道曦光放到女孩手中。

「這是利劍。」他說。

女孩的眼眸被這道光芒照亮了,原來她的眼瞳並非漆黑,而是漂亮的琥珀色,只是天空一直暗淡,沒有光能照進這漂亮的眸子里。

可她似乎察覺到什麼。

「您要走了嗎?」

「對。」

「我還會見到您麼?」

人影並未作答,他起身,輕撫女孩的頭,沿著發絲往下,將雜亂的頭發理順。猙獰而妖異的赤色鱗片與孩童稚女敕打碎在一起,像是過去的人們編織出的孩子與惡魔的童話。孩子與惡魔的相遇,惡魔許諾給孩子利劍,斬斷怯弱,同時也拿走了孩子將來的靈魂。

有人會因此後悔麼?

誰知道呢。

隱約的,能听到一聲嘆息,人影在變得淡去,淡如青煙。最後,隨著一滴雨的落下,于地上的水攤蕩漾出漣漪,扭曲了水灘中倒映的城市廢墟。他消失了,隱去于霧里。

滴答滴答的雨聲繼續,卻有人呆滯。

他走了?封漩不可置信。

隨後,在完全感知不到那種氣息之後,她變得欣喜若狂。

若不是此刻被泥漿封閉了口鼻,她想必已經張揚地大笑起來,哪怕皇道境界仍未歸來,她也認為這不過是時間問題。她的子民們就在城外,如今她眼前的只是個小屁孩,連她的的父親都被自己殺死,她又能翻出什麼浪花來?淵海大君哪怕沒有靈氣,單單的體魄強于尋常生靈太多太多。

就在這讓這可憐的小女孩打到一天,她恐怕都不會掉一塊鱗片。

真是……笑死人了!

虧她還以為對方是個什麼樣的狠角色,結果卻留下一個什麼也不會的小女孩在此地。

哈哈……哈哈哈!

劫後余生令封漩癲狂,她已經開始迫不及待地要突破這泥潭,沖上去撕裂女孩的喉嚨,欣賞她恐懼與驚愕的神情,但她一定會留下時間讓這可憐的小女孩說話,說那人為何要拋棄自己,然後她再拿出女孩父親的頭顱,靜靜欣賞那神色。

那一定是她登上地陸以來能看見的最瑰麗的色彩吧?

雨還在下。

細雨,薄霧,卻有一道微光蕩開雨幕。

封漩听見了腳步聲,是個不大的人踩在雨水里發出的聲音。

「是你殺了我父親,對麼?」是那個女孩,她竟然敢靠近自己!封漩忍不住獰笑,她抬起那美艷至極的面龐,笑眯眯地打量走來的女孩,可惜她的頭無法抬高,在被泥漿固定之前又是跪伏的姿態,所以她只能看見那靠近的小腳丫,連女孩的臉都看不見。

然後,她听見了女孩說道︰「真是奇怪,分明你的境況沒有改變,為什麼在之前是泥地里打滾的牲畜,現在卻又重新擺出妖皇的姿態?是因為那人走了麼?」

封漩的表情凝滯了,轉而變得凶惡,可她卻不再懊惱,沒有生命威脅,她很從容,從容到不介意和這個女孩玩對話游戲。

「你父親死了,頭顱就在我這里哦。」她輕聲說。

「我知道。」女孩說,「我其實很想問你,他在死之前有說過什麼嗎?」

女孩的聲音很平淡,連稚女敕感都被這種詭異的平淡沖淡了許多。

封漩感到奇怪,在之前這女孩和那個神秘生靈對話的時候都如同一個什麼也不懂的稚女敕女孩,現在卻仿佛變了一個人。是女孩本就如此,還是因為其他原因,封漩不再思索,她並不在意,變了又能如何?還能憑空變出比擬極宮境的力量不成?

「啊……我想想……」封漩拉高語氣,「你父親說希望能早日和你團聚啊,你的母親也死了吧?這不是正好麼?只要你死了,你們這一個家庭又能團聚了!」

「真是……這樣呢。」封漩卻听見女孩的感慨。

「像小孩子一樣。」她听見女孩繼續說道,「我父親就這樣說我,好了傷疤忘了疼,一天不打上房揭瓦,大人說的真不錯!」

一抹刺目的金光映入封漩眼角。

她隱隱察覺不對,但來不及了!

溫暖和煦的光芒灑在她的身上,這一瞬間仿佛旭日初升,她正迎著陽光而行。但隨之而來的是熾熱,血液飛灑的熾熱!封漩的一切表情凝固了,她終于可以看清周遭的全貌——

女孩手中握著一縷曦光。

此刻,曦光映照而過,她的頭顱因此拋飛。

半空中飛舞的血珠掠過,她的視線對上了女孩的眼楮。在曦光照耀下的琥珀色眼楮,漂亮的像沉澱的蜜餞,誘人美麗。同時,思緒的運轉在逐漸凝固,蜜餞般的色彩在她腦海中逐步擴大,擴大……她就這樣……要死了?

頭顱落地,視線黑暗。

在最後一個畫面里,女孩手中緊握的曦光散去,與那人走來去時一樣,隱于霧中。

花費了些時間,提了提文字質量。

近日有些荒廢了。

怎樣,看得過去的看官賞個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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