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刑天

雲海滾動,卻是妖異的猩紅,宛若一片血海在高天浮動。

下方則是滿目瘡痍的大地。

龐然無邊的骸骨浸泡在血水中,依稀可見蛇一般修長的 骨,殘破的羽翼不再像之前那般覆攏天宇,墜落,羽毛化為灰盡,此刻殘留的羽翼上還有黃昏般的火在燃燒,繼續往上攀附,黃昏之火所過之處,鱗和羽全部消失,出其下森白粗壯的骨骼。

毫無疑問,它死了。

但哪怕如此,這具骸骨仍然在對外散發威嚴,讓那些藏匿在角落里的活靈們不敢動彈,只能拜服下來,向那具墜落于血海中的骸骨俯首。

大地之上,只有一道身影佇立。

黃金君王滿是傷痕,看上去,他似乎比這片大地更加殘破。可他靜靜地低頭,凝視,鋼鐵般的手臂放松下來,手中持著的兩柄古劍自然垂落,飛出,圍繞著他盤旋。

鐵蹄踢踏的聲響漸近。

玄青色鹿王走下了載天鼎,它走過之地,血水消退,為它讓出道路。

兩柄古劍歸于它的身旁,鹿王昂首,側過頭,頭頂上兩只古木般分叉的枝角令螻有一瞬的晃神,但很快,他便清醒。血腥味涌入他的鼻腔,四面八方的靈氣伴隨祖的死亡開始重新往他身上匯聚,空無的肉身似乎在這一刻滿盈。

黃昏和晨曦盡歸于劍匣,然後消隱于鼎內。

原來如此。

螻看見了這一幕。

在之前,他問過赤蛟,對方的器究竟放在哪里。曦劍,昏劍,這種器並不尋常,在沒有劍匣之前的兩柄古劍恐怕會撕裂儲存它們的一切空間。還有那河流,月色河川彷若無窮無盡,似乎給予這條河流足夠的時間,最終匯聚成海螻都不會感到意外。

赤蛟當時只是指了指自己那寬大的古制袖袍,說了句袖里乾坤。

狗屁的袖里乾坤。

螻當然不信,他也不會相信這種鬼話。他是掌握的宇法的生靈,那袖子里空空蕩蕩,絕無隱藏兩柄古劍的可能。如果赤蛟真的是將這兩柄古劍放在袖子里,恐怕他的袖子不會有一刻的完好。

現在,螻清楚了,看的清晰。

五行器中金水火土全部被安放在了木器之中。

載天鼎,被書以載天之名號,銘刻天下之萬靈。這方青銅鼎甚至能盛放其余四器。原來,五行器的核心是……木器?無論鑄就之初的材料強弱,都是以載天鼎作為核心。螻的腦海在飛速思考,在思考這種五行承載模式的合理之處。這個結論並非憑空而來。

曦劍昏劍不可能出現幫助他,鑒月川也與他沒有干系,唯一與他有聯系的便是沉星山,但此時的沉星山根本沒有出現。是在載天鼎中的鹿王出現後,五行器將鋒芒對準了那頭殘陽怪鳥。

在螻思索的同時。

鹿王收納曦劍昏劍,那在高空游蕩的月色河川也緩緩流進鼎口,消失不見。

這時,便只剩下鹿王與螻,他們遙遙想望。螻看見了鹿王的眼神,黝黑澄澈,卻又是無物的空無。

它輕輕踏地,唯一一件沒有消失的五行器懸于它的頭頂,其鼎身表面流動,活靈奔走,謹遵它的意志。一道活靈顯現,是頭青色神凋,它桀驁的雙目在鹿王面前暗澹下來,畢恭畢敬。羽翼覆攏,它緩緩落下,位于鹿王與螻之間。

「聖王。」青凋收攏羽翼,微微俯身。

螻驚疑,他在這頭活靈身上看見了本不屬于它的氣息,這頭活靈此刻只是個提線木偶。

「是我,載天。」青凋繼續說道。「這是你我對話的介質,無需在意,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努力了。」

在那凶惡鳥面上,螻竟看出一絲悲憫。

「努力麼……」

「是的,努力救下你。」青凋說,「想要跨境弒祖,以你目前的實力很難做到,但不是沒有可能性,只是缺少一件很關鍵的東西,知道是什麼嗎?」

螻一下子就意識到了問題。

戰局的轉變是在五行器出現之後,可若是執器者羸弱,五行器也無法發揮出其力量,終歸是器,而非活物。可在螻的手中,不過短暫的磨合,甚至是磨合都不存在直接踏上戰場,他也將那三頭怪鳥的最後一顆頭顱砍下。

「器。」螻回答,語氣里卻並無興奮,反而很低沉。

一個器靈對他談他如今缺少一件器物,他很難不多想。

「別誤會。」青凋說,「我不是要將我送你,而且沒有五行殺伐術作為基礎,五行器在你手中也不過是些趁手的兵刃。哪怕赫逝去,我也會是下一任五行殺伐術的承冕的器。」

「而赫,便是我努力的第二件事。聖王,你猜那至尊現在在哪里?」

螻驚疑道︰「等等,你說的‘赫’是誰?南燭?」

青凋似乎也有些疑惑,「他不是叫‘赫’麼?這是他在我這里留下的真名。此等真名銘刻于根源,不可更改。在我這里,是‘赫’賜予我新生與器名,並非南燭。」

螻的神色很凝重,他的視線越過青凋打量那頭鹿王。

「略過這個話題吧,聖王,你現在想這些沒有意義,在我這的‘赫’便是你們說稱呼的南燭,只要這點不錯,我們的目的便是相同的。你會因為一個‘赫’而否定‘南燭’麼?」

黃金君王沉默。

他在想,南燭知道這件事麼?一個器靈,說出了他完全不知道的名字,南燭呢?他知道自己在器靈是叫‘赫’嗎?嗎?銘刻于根源的真名,銘刻于根源……根源?他深深地記下這個詞,天觀界中留下的知識也許有關于「根源」的記載。看來等這件事結束,他必須仔仔細細地翻找一遍了。

兩者在此刻默契地不再談論此事。

因為有更嚴峻的危機擺在面前。

「至尊……」

青凋抬起頭,一字一頓,「九州。」

「她就在九州。」

「她果然來了。」螻說。

「是啊,這我而言是好事,那至尊抵達了九州,赫便有歸來的希望。」

「九州果真有能限制至尊的存在麼?」

「有。」鹿王的回答很干脆,「畢竟我親眼見過,太行宮,舊土之月。如果十萬大山中的赤土同樣存在一個相似位格的生靈,星空的色彩便會從赫身上退去。」

「畢竟只是個殘影罷了……」話音未落,鹿王看向一邊,螻也隨之看過去。

血海的上方,那具龐然尸骸在漸漸散去。本就不是實物,不過是這片大地造就的投影,在過一段無比漫長的時間,殘陽會重新掛在大地盡頭,俯瞰來到這里的諸靈。

而失去了祖的威壓,藏匿在角落中的活靈們開始重新交談起來,他們竊竊私語,將目光放在螻與那鹿王身上,掃過一次又一次,探究與貪婪交織,它們在祈望這名來者也倒下,成為赤土中的一份子。

「真吵。」螻听見青凋緩緩開口。

下一刻,青銅大鼎振鳴。

鹿王抬頭,注視鼎身表面的象形文字,目光翻找,最後落在了那座青山上。

轟隆隆!

巨大的轟鳴在大地上突兀出現,一座被雲霧環繞的青山憑空降臨,道門洞開,金光璀璨,無數修道士的身影出現在道門後方,他們誦經,祈禱聲入耳,彌漫天地間。

藏匿在角落深處的活靈們駭然失色。

它們在被剝奪!

從這片土地上徹徹底底地剝離出去!

它們生存在這片土地,看著外來者一個又一個地倒下,哪怕偶爾會讓它們去充當試煉的一環,那又如何?它們永遠不死,就像赤土中的血永遠不會流盡一樣。

可現在,永恆的常識被打破了。

它們的源頭在被修改,玄青色篆文涌出,拘禁它們的本靈。再以巨力掀起它們,此時,整座大地上宛若出現一道巨大漩渦,卷進所有活靈。而載天鼎,便是漩渦的中心。

一個念頭而已。

活靈在鹿王眼中與展板上的魚肉沒有區別。

但漩渦突然終止了。

一切的一切在這瞬息止息,這片以血浸染的土地一下子變得死寂,驚人的死寂!

「沒有主人的器物,怎得如此張狂?」悶雷般的提問聲乍響。

螻一愣。

因為這個聲音的來源很奇怪,不是來自四周,也不是來自上方,而是……來自他們身下!

整片大地都在震動。

而另一邊,鹿王回應︰「活靈罷了,管教不好我並不介意幫忙代管。」

「哈哈哈哈!」那聲音大笑,「一個器靈這般性格,我倒是對你的主人有好奇了,小鹿,你主人呢?怎麼不在此地?」

「哦——!」聲音拉長了聲音,「被一個至尊殘影給拐走了。」

顯然,鹿王與螻的談話對方听得一清二楚。

「你們不是想要找這聖地中的家伙幫忙麼?怎的,我便在這,求我啊?你們求人怎麼還甩臉子呢?」

大地下方,聲音再次傳來,對方哈哈大笑。

「在哪?」螻的聲音很平靜。

他渾身盔甲散去,鋼鐵般的肌肉在飛速凝練,最後黃金君王不見,一個黝黑高大的男人出現在原地,他揮手,讓鹿王重新化為象形文字,載天鼎也跟著被他收入手中的虛空里。

「怎麼?想著說完便走,企圖拿走此地所有活靈,還想讓我出手救人,真是狂妄!」

「閣下管教無方在先,而且,幾個活靈罷了,對閣下很重要麼?這般要挾一個希望救下主人的器靈。」男人澹澹地說。

他隨意地坐下,身具宇法,他能察覺聲音的源頭是大地之下,于是他便坐下來和對方說話。

「嘿!一個兩個的,都有點脾氣!」聲音詫異了一下,「你們是在求人辦事!」

「不求也成。」螻說完,起身,拍拍衣擺。

「那你們的朋友怎麼辦?」聲音問。

螻站定,肉眼可見手臂上青筋暴起。

「若是您真有這個實力,我給您當牛做馬也無所謂。」

「我要你個蟲子當牛做馬作甚,那器靈甚好,讓與我。」聲音再次說道。

「非我之物!」螻壓低了聲音,他的胸腔間是瘋狂燃燒的怒火,這讓他不得不壓低聲音。

「不是你的不是更好麼?」聲音似乎很疑惑,「畢竟你就完全沒有損失了,護著他人之物作甚?」

「他人轉交與我。」螻的聲音在此刻居然平靜了,他那三只眼球在眼中轉動,晨星般的光芒逸散,古井無波。

他緩緩轉身,低頭,凝視著這片赤紅大地。

「不可。」

「可!」

「卡察——!」空間破碎聲。

螻高舉一條手臂,漆黑裂痕沿著他的手臂往上延伸,宛若一柄接天巨刃,將整個世界切分成兩半。

他揮臂。

漆黑巨刃砸下!

「轟——!」大地撕裂,下墜!一朵朵血花在大地上綻放,宛若這片大地時活的一般。

「不可。」螻目光森然。

「若是您覺得我冒犯,大可殺了我,不必費盡心思折辱。」

大地開裂,一道漆黑裂縫出現在螻的身下,往外延伸千里,往兩側開合數十里有余。螻懸于深淵之上,俯瞰深淵極深之處。

「你小子!」聲音罵道,「下手真是沒輕沒重!」

「殺你?這麼多年,這麼多人,頭一個能走到我面前,頭一個覺得脾氣對的。殺你?哈哈哈!我偏不殺你!」

螻呼吸一窒。

整座血色大地動了。

在……起身!

空——!

漆黑從四面八方籠罩而來,血色雲海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蒼茫星海,在不知合適,他便不在九州大地,而是身處孤寂宇宙的一角。

大地的確是在起身。

呈現在他面前的……是個巨人,遮攏一片星空的無頭巨人。

他先前行走的血色大地是對方脖頸的斷口,所以……血涌不斷!

「形夭與帝至此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以舞。」

後人謂之其曰——刑天!

對方生在在胸膛上的雙目看著螻,同時,無頭巨人的身軀在消散,化為電芒。

一道道雷鳴回歸星辰中,直到最後一縷電芒散去,落在螻身前的,是個三人高的魁梧人形。

只是沒有腦袋。

他在笑,大笑!

螻愣住了,他在驚嘆對方的恐怖,也在嘆息對方竟然失去了頭顱。

有人砍去了對方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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