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1.死神的顏色

從醫學方面來看,劉明那雙眼楮確實沒什麼好深入探究的,就是普通的煙燻刺激後產生的炎癥反應而已。就算祁鏡看出他背後的一些小貓膩,可相比他之前處理的那些病人,實在普通了些。

沒有詭異的病情發展,也沒有荒唐的病因,就算是紀清,對這個病人也提不起什麼興趣。

「又是借口?」紀清一時半會兒腦子有些沒轉過彎來,「被你逼著說出來的理由竟然還是一個借口?這不等于沒說麼」

「撒謊當然是有意義的。」祁鏡右手插進白大褂的口袋里,看了眼窗外的夜景,喃喃道,「他很巧妙地用了一個較小的錯誤去掩蓋了一個大錯誤,反應倒是挺快的。」

其實懷疑劉明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

乍一听他說的並沒什麼不妥,貪圖小利省下一筆運送費雖然違規但很合理。可問題就出在永豐廠的規模上,去年說這些或許有可能,可現在它早就不是一家小廠了。

背靠城西大規模改建,永豐廠成了丹陽這幾年轉型的典範。

在一年的時間里,劉明就讓工廠扭虧為盈,同時還佔領了丹陽和周邊區域大多半的裝修涂料市場。期間接受了不少當地媒體的采訪,同時也一躍成了同行里的「眼中釘」。多少雙眼楮盯著他呢,稍有異動就是自砸招牌的行為。

尤其現在過了雨水期,丹陽迎來盛夏,高溫之下還私自焚燒垃圾,一旦發現就是重罰。就算沒被發現,一個涂料廠出現明火意味著什麼劉明不可能不知道。

一個如此有遠見和魄力的廠長,怎麼可能干出這種偷雞不成蝕把米的破事兒。

而且退一萬步來說,就算真要燒垃圾,怎麼也輪不到他一個廠長來做。眼楮燻成這樣,還堅持在燒垃圾的第一線,這垃圾恐怕已經重要到了得親眼看著它消失的地步。

「他是廠長?」

「對,永豐涂料廠的廠長。」祁鏡說著拿出了手機,翻到短信頁面,遞了過去,「你岳父那家醫療中心的涂料就是找他買的。」

「什麼岳父,八字還沒一撇呢」

紀清看著這短信對話內容,再配合著剛在眼前上演的就診場景,就覺得離譜︰「你一早就認識他了,但見面後卻不說破?」

祁鏡覺得沒什麼︰「怎麼了?」

「陰險!」

「陰險?」祁鏡眉毛一挑,手在白大褂口袋里搗鼓了一下,把一樣東西夾在了記錄本里,「我覺得還好吧,不然就套不出該要的信息了。」

「算了,我們不提這個。」紀清問道,「他燒的大錯誤到底是什麼?」

「這個麼」

祁鏡停頓了很久,從窗外看到天花板,但始終沒說出什麼東西來。最後只能用「不知道」三個字作為最後的答案。

平時他都是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但自信也要分領域。在醫學領域他工作了那麼多年,看的期刊雜志和奇怪病例數比大多數人一輩子看的書都要多,自然有自信的本錢。

到了其他領域,如果和醫學有交集,他肯定會涉獵,但遠說不上有多專業。沒經過系統學習,只靠大量書籍知識還是有缺陷的。

現在劉明的情況就已經超出了祁鏡的知識和經驗範圍。

能猜到一些大概的可能性,但卻拿不準

而且以前他也不太看新聞,對時事要事知道的並不多。在他有限的印象里,永豐涂料廠壓根就是一片空白。這次要不是先在內急工作,又認識朱岩,恐怕也不會和劉明有什麼交集。

見祁鏡沉默到現在,紀清也不知道該怎麼問下去,這事兒只能暫時擱在一邊,不了了之。

也不知想了多久,祁鏡忽然起身抓起辦公桌邊的電話,直接打給了產科︰「喂,給我接產二病房。」

接電話的是病房前台的護士︰「喂,產二,請講。」

「我是內科急診,之前有一位女病人急診送去產科剖宮產,叫劉雪。」祁鏡說著之前那個軍三代,「她還住在病房嗎?」

「劉雪」護士對這個姑娘有印象,馬上答道,「還住著,在31床,怎麼了?」

「她的情況有點復雜,我想再來問問她的一些病史,還有她兒子的一些情況。」祁鏡顯得有些為難,「不知道她睡了沒有?」

「現在已經9點了,應該睡了。」護士說道,「她兒子現在挺好的。」

「听說出來的時候apgar評分並不高。」

護士覺得奇怪,這都生了好幾天了,怎麼這時候再來打听情況。不過想到內急的忙碌程度,似乎也說得過去。畢竟病人還沒出院,有事兒都好商量︰「孩子就有點缺氧,沒一會兒就好了。劉雪嘛本身身體就不錯,她老公是天天往這兒跑」

「她老公在?」祁鏡笑著說道,「其實我就是想問些生活上的細節,要是劉雪老公在的話,問他也是一樣的。」

「早就走了,他還得去外科看他爺爺呢。」

「那行吧,我明天早上再來看看。」祁鏡道了聲謝,結束了和這位護士的談話。

紀清一開始就覺得祁鏡怪怪的,見他掛斷電話,忍不住問道︰「你找婦產科干嘛?」

「沒什麼。」

祁鏡又莫名其妙的停頓了回了一句,抓在手里的話筒在半空中靜止了許久,最後還是放了回去。他翻箱倒櫃地找出了兩包速溶咖啡和幾本雜志,帶上自己的水瓶離開了診療室︰「算了,還是明天再說吧。」

紀清被他一頓操作搞得腦子一團漿糊,不知道祁鏡究竟要干什麼。

而一旁的實習生就更是雲里霧里了︰「紀老師,祁老師這是在干嘛?」

「我哪兒知道」

「一個眼科病人為什麼要打電話給婦產科?」

「他有時候就是這樣,讓人捉模不透。」紀清就算對祁鏡再偏心,這時候還得支起自己帶教的身份,勸道,「剛才的問診技巧你看看就行,可別真去學。」

「啊?為什麼?」

紀清勸道︰「祁老師的問診和其他醫生不同,著力點往往很分散,沒什麼主次之分。看上去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但總能切中要害。」

「那不是挺厲害的嘛。」

「厲害是厲害了,可你學不會。」紀清拿過了他抄好的幾張處方單,說道,「沒他那種敏銳的觀察力做基礎,學了也就是個皮毛而已,你還是得一步一個腳印地來。」

「啊?」

「啊你個頭!」紀清拿著筆輕輕敲了敲他的腦門,「你看看你這張處方單抄的什麼玩意兒?明明是左氧氟沙星,你寫的什麼?左右都分不清楚?」

「」

劉明的事兒很復雜,祁鏡靠現有證據推測出的結果太過驚悚,必須要慎重才行。不然隨便一個誹謗的帽子扣下來,對醫院對他自己都沒什麼好處。況且劉明敢帶著老婆出現在醫院,那就說明事兒已經干完了,現在再爭分奪秒其實沒多大意義。

現在祁鏡手里唯一的證據就夾在他口袋里的記錄本里,是剛才和劉明談話時趁他不注意拿下來的。只不過經過大火的洗禮,證據本身還有沒有用很不好說。

不論是推測還是證據,一切都是祁鏡的假設,他現在需要一個引子。

還是時間上的問題。

已經在劉明身上耗費了一個小時,放著重癥監護室里那幾位病人不管,單靠重監室的醫生肯定照顧不過來。事兒還是得一件件做,也得有個先後順序才行。

肺炎女病人情況還是不容樂觀,剛從死亡線上把她拉回來,容不得有任何閃失。

而就從祁鏡重回icu開始,這個病人的情況就一直不穩定,甚至隱隱有漸漸嚴重的跡象。最重要的指標肝腎功能,沒有絲毫下跌的跡象,一直在高點震蕩。要是放在股市,這鮮紅的數值和上升箭頭肯定是件歡呼雀躍的大好事兒,但落在病人身上就是一件令人極度痛苦的事兒。

7-11點之間,病人入體補液800ml,出量僅僅50ml。

11-3點之間,病人入體補液650ml,出量為0。

再加上下午出入量相差的300ml,病人已經有1700ml的液體殘留在了身體里,根本過不了腎髒這一關。而大量的廢棄物又沒法經過肝髒分解,只能不停堆積在身體里。

除了肌酐和尿素之外,還有大量的紅細胞代謝產物,膽紅素。

膽紅素堆積在皮膚和鞏膜,讓皮膚鞏膜黃染,也就是黃疸。而且這是一種略顯黯淡的黃色,帶有很深的色素沉著,甚至有點點發綠的跡象。這種臉色祁鏡和重癥監護室的醫生都很熟悉,這就是死神奪命時的顏色

這種情況下,不可能繼續用保守治療。祁鏡和重監室的醫生商量後,只能再火速找來消化和腎內科的兩位備班副高,再聯合夜班的顏定飛一起商量對策。

保守治療就是在放任病人慢性死亡,畢竟各處髒器都到了極限,再妄想它們自己恢復就是不負責任。到了這個時候,祁鏡更傾向于放手一搏,和死神正面對決。

「王主任,那麼晚打給你」

祁鏡還想寒暄一句,沒想老頭直接掐斷了這句話︰「有事兒快說。」

「監2快不行了。」

王廷心里咯 一下︰「等我十分鐘,我馬上就來。」

「王主任,你來了也沒什麼用。」祁鏡說道,「我可是把內科能用的人都叫來了,一致認為應該搏一搏,說不定還有一絲機會。」

「你意思是做透析?」

「對。」祁鏡說道,「先維持住她的命再說。」

「這鐵定感染啊!」

「萬一撐住了呢。」

「她又不是普通病人,沒免疫系統擋著,隨時都會被感染沖垮。那種感染性休克的凶猛程度,一來一去也就是幾分鐘的時間罷了。」

祁鏡哪兒會不知道,但現在真的是沒辦法了︰「王主任,但凡有一點點可能,我都不會打電話給你。」

王廷也知道自己學生是個什麼性格,沉思了半分鐘,這才說道︰「得到家屬同意,讓他簽字。」

「行。」

又是一輪談話,自然還是由打了兩次交道的祁鏡出馬。

張祥從進醫院開始就沒合過眼,眼楮里布滿了一條條血絲。細的粗的都糾纏在一起,看上去和劉明的眼球倒是十分相似。

見是祁鏡來了,他有些無力地從座位上站起身子,遠沒有了下午那種精神︰「醫生,怎麼了?」

祁鏡臉色自然也不太好看,手里依然拿著處方單和一張雪白的治療單。病人的情況和可爭取的時間都不允許他拐彎抹角,只能上來就開門見山︰「你老婆病情有點反復,我們接下去的治療方法必須再經得你的同意。」

「是不是又有了危險?」

祁鏡嘆了口氣,把處方單和治療單都交到了他的手上︰「這不只是有危險,基本就是在和死神搶命。現在你老婆的肝腎功能完全崩潰,我們必須使用血透和體外肝髒。不過這會重新引起感染,而且是很嚴重的感染。」

「那不就是和之前一樣了?」

「是的。」祁鏡點點頭,「但是這是沒辦法的選擇,也是唯一存在生路的一種選擇。」

「真的有生路嗎?」

「在抗生素和血透的聯合作用下。」祁鏡說道,「只要你老婆能抗住這波攻勢,說不定還有可能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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