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導們走後不久,東江縣就委托交通局代為招標,拉開了那條山道建設的序幕。
同時,產業園區管委會的籌備工作也開始陸續進行,霍千里跟顧大強動不動就去鎮上,去縣里開會,一個個會下來, 項目整體規劃漸漸清晰。
對處在變化核心的虎山村村民而言,這些日子里更重要的一點卻是︰快過年了。
就像有人說的,窮人和富人的日復一日並不是一個意思。
對虎山村三組和其余兩組的人而言,這一次的年復一年也有些不同。
三組幾乎所有的人家,今年都選擇自己殺上一條年豬。
即使家里人口少實在吃不了的,也是找另外一家同樣人少的, 兩家分上一頭。
再沒有之前那種去這家蹭三斤肥肉,那家蹭兩塊下水的窘迫了。
殺了豬, 燻臘肉,灌香腸,忙得不亦樂乎。
日子就在這一天天的忙活中,忙過了小年。
小年後的第二天,太陽難得駕臨這個群山之中的村落。
詹寶壯和兒子需要將堂屋里兩根掛滿了香腸臘肉的長木棍,挪到院子里曬著。
那平常得兩個人抬的木棍,二人一人舉起一根,就跟沒啥重量一樣,隨手就放在了院子里的架子上。
陽光一曬過來,油脂就反射出迷人的金黃。
豬肉跟鹽、辣椒、花椒一起,被時間和煙燻醞釀出一股奇特的味道。
這股味道被悶在土屋里,多少是有些不好聞的,但對于虎山村的村民而言,那是豐收的味道,夢都會變得香甜許多。
二牛在清掃著院子, 鐵牛背著手, 像國王巡視著領地,架子上還在微微晃蕩的臘肉像是激動的列兵, 三線五花、尾巴、耳朵、排骨
鐵牛的嘴角滿意的勾起,腦海中已經想象出了它們被煮熟端上桌的美妙滋味。
在他家身後的山坡上,兩個男人正順著山道走下來。
領頭的那個剪了個平頭,愈發顯得肥頭大耳,外套拉鏈敞開,大肚腩繃得襯衫扣子喘不過氣;
在他身後的男人身材高大,看上去頗為孔武有力,拎著兩瓶酒,步履輕松。
高壯男遲疑道︰「平頭兒,你說我們把鐵牛豁(騙)得出去不哦?」
平頭哥板著臉,「豁不出去也要豁,至少要把二牛豁出去,不然開年咋個跟遂城幫斗,打不贏他們,我們在那一片就做不下工程了!」
高壯男面露糾結,「我是覺得,我們這麼整有點不大好得,萬一失手傷了殘了進去了」
平頭哥扭頭一瞪, 「那不然你上嘛!」
高壯男登時不說話了,平頭哥冷哼一聲, 「大不了到時候賠點錢嘛!好大個事!走!」
「鐵牛!」
正坐在自家院子悠閑地曬著太陽的詹寶壯听見一聲招呼,扭頭一看,兩個漢子正拎著兩瓶酒快步走過來。
他黝黑的臉上露出笑意,「平頭兒,亮娃兒,你們咋個來了?」
這兩人也算他媽那邊的親戚,住在山古鎮那邊,跟虎山村隔了一座山頭,以前父母都在的時候還常走動,小時候也常一起耍,現在父母沒了,聯系也沒那麼多了,不過見著了心里還是開心的。
廚房里忙活的二牛媽听見響動,也走出來,看著二人搓著圍裙笑著道︰「哎呀,錢仁平,錢四亮!大老板走得快啊!快來坐!」
這些日子同樣長進不小的二牛不消吩咐就搬來了幾條板凳。
平頭哥錢仁平將手里的兩瓶酒遞給鐵牛,笑著道︰「給你們拜個早年。」
鐵牛自然推辭,平頭哥滿不在乎地擺了擺手,「你拿到,兄弟這幾年在外頭包工,掙了不少,不存在哈!」
鐵牛遲疑了一下,將酒收下放在凳子邊上。
二牛媽笑著道︰「中午斗莫走了哈,就在這兒吃飯!」
兩人笑著點頭,然後個子坐下,二牛也坐在一旁,默默看著平頭哥那愈發不堪重負的襯衫扣子,想看看能不能繃掉下來。
平頭哥望著那滿滿兩桿子臘肉香腸,調侃道︰「 喲!鐵牛,你今年是下了血本了啊!勒一年抵你屋頭以往五年哦!明年不過了嗦?」
鐵牛一貫是個沉默寡言的,憨憨笑了笑,「沒得啥,想吃就整了!」
平頭哥大剌剌地掏出煙來發,但是鐵牛父子都不抽煙,只好自己二人點上。
瀟灑地抽了口煙,彈著煙灰,平頭哥看著鐵牛,「這些年在家頭忙些啥子吶?」
鐵牛擺了擺手,「農村頭,還不是田壩里那些事情。」
「鐵牛!都是耿直人,我就直說了!」平頭哥夾著煙,抖了抖煙灰,「明年出去跟我干吧!把二牛也帶上!」
一旁又高又壯的錢四亮也笑著道︰「鐵牛哥,平頭兒可是誠心的啊,我們昨晚上九點過才回來,今天早上就翻山過來找你了。」
鐵牛搖了搖頭,「我都勒個歲數了!」
平頭哥一臉語重心長,「鐵牛啊,你就是咬卵 ,你這身本事,只挖土太浪費了!外頭的世界有好精彩,你根本想象不到!」
錢四亮也在一旁幫腔,「鐵牛哥,不為你自己著想,你也要想哈二牛嘛!他才二十來歲,總不能一輩子也當農民 !」
鐵牛想了哈,「出去也不一定是好事嘛。」
平頭哥嗤笑一聲,「所以說,你就是見識太少了。我就這麼跟你說,你跟我干,只要肯下氣力,一個月掙個四五千沒得問題!一個月掙的比你在鄉頭一年掙的都多!」
說完他又指著在一旁「傻乎乎」的二牛,「你加上二牛,你們兩個,一個月就能掙八九千了!你想哈,那是啥子概念?吃香的喝辣的耍嗨的,鄉壩頭想都想象不到的好!」
他聲音一低,「工地上我們還有的是辦法吃那些瓜老板的油水,到時候掙到的錢,我們幾個人分,又是不少!」
鐵牛搖了搖頭,「外頭掙得多,但是吃住都要花錢,還不是留不下幾個錢。」
平頭哥擺了擺手,「能花啥子錢嘛,房租你們兩個一個月一千頂了天了,吃飯一個月」
他看了下兩人的體型,「一個月給你們打(估計)三千嘛!那也還有四五千,一年下來就是五六萬!你在屋頭咋個掙得到那些?」
平頭哥比了個六的手勢,滿臉自信地看著鐵牛。
鐵牛沉默了一下,抬起頭看著他,「就這麼點?」???
這句話一下子給平頭哥整不會了。
啥子叫就這麼點?
你日嘛一天在農村頭挖土是挖出金子來了嗎?
還是你龜兒從來不刷牙,口氣這麼大?
鐵牛看著他,「平頭兒,亮娃兒,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這個出去吶,就算了,我要出去早好多年就出去了。二牛也不用出去,他在村上也有事做,我們一家人日子也過得下去。」
平頭哥眼珠子一轉,上了激將法,「鐵牛,你說你長這麼大個塊頭兒,窩到這個山 頭有啥子出息!自己窩囊一輩子不說,還要二牛跟著你窩囊?挨球的(混蛋)!前怕狼後怕虎,是不是男人!」
鐵牛也不生氣,正要說話,本該在廚房里忙活的二牛媽沖了出來,氣勢洶洶地拿著菜刀指著,「錢仁平,我跟你說」
鐵牛的大手按住她的肩膀,黝黑的臉上露出依舊憨厚的笑容,「我來。」
二牛媽遲疑了一下,哼了一聲,甩手走進了廚房。
平頭哥跟錢四亮兩人吞了口口水,一臉後怕。
鐵牛平靜道︰「我跟你們說實話,現在一個月能掙五百,等開了年,我一個月能掙一千,二牛一個月能掙八百,然後我們家的土地一年能掙三萬多,空了再去村上合作社打打零工,一年少說三五千塊錢要掙。住自己家,吃自己家,一年隨便能落五萬塊錢淨錢,我有啥必要拋家舍業出去打工?」
鐵牛還真沒亂說,別看他現在只是合作社的保安,一個月只有五百,可合作社規模擴大了,而且等到產業園區建起來,生人也會慢慢多起來。
治安的問題很容易被忽略,但卻十分重要。
霍千里跟村委會一合計,每個組出兩個人,一共六個人,毫無懸念地以「戰力」最高的鐵牛父子二人為首,霍千里親自請千符鎮派出所長陳天明派了個民警來給他們訓練了一周,虎山村治安隊就正式成立了。
只不過在產業園區正式成立之前,只有詹寶壯領工資,等產業園區掛牌了,其余五個也會納入編制,每個月可以領八百塊工資。
平頭哥卻听完冷笑一聲,「鐵牛啊,你不去就不去,沒得必要編勒些話來豁人,說出來你自己都不得信!勒批虎山村啥子龜兒德行,哪個不曉得,你在鄉頭要都能掙這麼多錢,我們還出去打啥子工?」
鐵牛頗為感慨地嘆了口氣,「不止你不信,其實我自己都不信,但勒就是真的!」
平頭哥癟了癟嘴,一拍膝蓋,嘆了口氣,「算了,不勉強!亮娃兒,我們走!」
說完,撐著膝蓋朝起一站,肚子一挺,一顆紐扣應聲而飛,崩了!
「等哈!」
鐵牛忽然在身後喊了一聲。
平頭哥的嘴角微微翹起,繃著臉轉身,然後面色一僵。
鐵牛拎著袋子,「酒帶走吧!」
拜年的酒,讓人提走,這多少就有點僵硬了。
錢四亮強笑道︰「鐵牛哥」
「亮娃兒,拿走!給臉不要臉!」
平頭哥面色一冷,拂袖而去!
錢四亮尷尬地拿過裝酒的袋子,快步跟上。
等二人離去,二牛媽走出來,跟鐵牛站在一起,「你這麼趕他們走沒得事嘛?」
鐵牛搖了搖頭。
二牛媽扭頭看著那張黝黑之中已經顯露出一絲老態的臉,輕聲道︰「現在兒子也大了,家頭日子也好了,你要想出去看哈就去嘛!」
鐵牛也注視著二牛媽,眼神溫柔,「不去,我想吃饃饃。」
鐵漢難得柔情,二牛媽微紅著臉啐了一口,「莫求得出息!別個都是吃肉,你就只曉得吃點白面!」
鐵牛嘿嘿直樂。
二牛縮在一旁,小聲道︰「你們是不是搞忘了旁邊還有個人?」
「有你啥事!」
「嘴巴閉到!」
混合雙打同時拍下,二牛捂著腦袋,一臉郁悶。
平頭哥跟錢四亮走出鐵牛家,錢四亮開口道︰「平頭兒,就這麼回去了啊?」
平頭哥哼了一聲,「老子斗不信,少了他斗活不了了!能打架有氣力的人還不好找咩?只要老子出得起錢!」
像鐵牛那樣的還是有點不好找,不然我們也不來跑這一趟了
錢四亮月復誹一句,嘴上說著,「平頭兒說得是!」
平頭哥忽然停住腳步,從兜里掏出煙點上一支,蹲在地上,抽了半根,回憶起剛才鐵牛的神態,又回憶起他那兩大架子的臘肉香腸。
他把煙頭一扔,「走!去他們村上看哈兒!」
「站到!」
一旁的林間,響起一聲「暴喝」,二人只見一個老頭以嚴重不符合年齡的矯健,快步沖來,扯著平頭哥的手,「亂丟煙頭,罰款一塊!」
平頭哥听得一愣,「你搞啥子?搶劫咩?」
老頭理直氣壯,「我們虎山村,不準亂丟煙頭,一經發現,罰款一塊,村長老子都收過,你給不給!不給讓你走不出村上!」
平頭哥眼珠子一轉,從兜里模出一塊錢,遞過去,笑著道︰「大爺,問你個事?」
一個小時後,平頭哥站在虎山村村委會外,看著眼前的三個牌子,目瞪口呆。
鎮、縣、市,示範村。
他不是一直在地里揮鋤頭的農民,在外當包工頭兒的他多少有幾分見識,看得明白這三塊牌子,尤其是縣級和市級那兩塊牌子的分量。
如果剛才他還對那個老頭所說的產業園區有所懷疑的話,看著這三塊牌子,心頭就已經信了一大半了。
他琢磨一下,叼起一根煙點燃,抽了幾口便朝地上一扔。
一旁的錢四亮忍不住提醒道︰「平頭兒!你咋」
話音未落,一個老太太便快步沖出,「亂丟煙頭,罰款一塊。」
平頭哥老老實實地模出一塊錢遞過去,然後笑著道︰「大媽,听說你們這兒要搞產業園啊?」
老太太嗯了一聲。
「那豈不是要修很多廠房勒些哦?」
「廢話,都在選地方了。」老太太隨口說完,然後立刻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曉得,有啥事去問村上!」
說完轉身就走,平頭哥淡淡一笑,「亮娃,走,我們回去!」
「就是,要搞快點,不然趕不上晌午了!」
「趕啥晌午哦!」平頭哥嘿嘿一笑,「我們去鐵牛家蹭飯!」
到了鐵牛家,看著先前囂張離去,現在又堆著笑拎著酒再度登門的平頭哥,詹家一家三口的反應跟剛才的錢四亮一樣,一臉懵逼。
平頭哥陪著笑,「鐵牛,俗話說得好,買賣不成仁義在,我剛才太激動了,做得不對,你大人有大量!」
錢四亮在一旁附和道︰「鐵牛哥, 都是親戚,大過年的。」
鐵牛沒有伸手,看著平頭哥和錢四亮,稍一琢磨,「你們是不是有啥求我?」
平頭哥伸手一擺,「沒有!絕對沒有!」
鐵牛點著頭,「那行,先說好,有話現在說,過了這會兒,今後哪個開口求我啥子事,莫怪我一坨子(拳頭)打出去哈!」
「其實,也不是啥大事!」被這句話一嚇,平頭哥只好笑著道︰「你不是保安隊長嘛!肯定跟領導搭得上話 ,我們也想為家鄉建設出把力。」
鐵牛恍然大悟,「包工程?」
平頭哥笑著道︰「為家鄉出力嘛!能像你一樣在家里掙錢,我們也不想奔波勞累啊!」
「不行。」
沒想到鐵牛絲毫不給面子,連暫時的客套都不給,甕聲甕氣地道︰「你要搞工程,走正規路子,我幫你去抬鋼筋搬水泥都要得,但是想走歪門邪道,我這兒不得行!」
平頭哥強笑道︰「鐵牛,你看我們從小一直耍到大」
「請回!」鐵牛直接把手一擺。
「你過」平頭哥伸手指著鐵牛,二牛默默上前一步,站在父親身後。
「過過年好!」
平頭哥也不敢生氣,膽慫又尷尬地扔下一句話,轉身快步離開。
鐵牛扭頭看著二牛,「走正道,吃得安穩,睡得安心,曉得不?」
二牛重重點了點頭。
一陣風過,屋後的竹林里,響起一片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