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6 少小離家老大回

作者︰紅燒大黑魚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跟五銅縣利國山山神丘山偉有點類似,「姜家溝」本地山神也頗有交際,呼朋喚友之後,本地諸多保家仙都是雲集。

六畜之類皆有,鳥蟲精怪齊全,小小的「姜家溝」,倒是頗有靈韻。

沒有靈韻,也養不活精靈妖怪。

「這抽丁一事,我也知道一二。我老家鄉里若是有隔壁村寨的不願意出丁,多是要掏一筆錢糧出來的。如此,才會有個別村寨抽丁數量極多的情況。這‘姜家溝’,也是如此麼?」

魏昊在山神廟里頭詢問到場的妖靈,這些妖靈都是獸頭人身,穿著打扮跟人類其實一樣,就是個頭大小不一。

有個家雀兒四肢變化得也不好,袖口里頭露出來的一雙手,依然是一雙翅膀。

只听它輕聲道︰「大王,可沒那般好事兒哩。」

「噢?強行抽丁,怕是要鬧出禍事來。」

魏昊有些奇怪,如果強行抽丁,必然狗腦子都打出來,引發民變,這五汶縣縣令也就算是徹底完蛋。

「原本縣里也是幾十個山頭,百幾十個莊子一起來。只是不知道吹了什麼邪風,有個貴人說‘姜家溝’跟他祖上是一脈,自當用自家人的,不能打擾別家百姓。于是就緊著‘姜家溝’的男丁使喚,後來實在是人手不夠,這才又說讓本地大戶出力,縣里的丁舉人,就自告奮勇,請了文書,去‘丁家 ’征用了丁家的男丁……」

絮絮叨叨說了一通,魏昊也從家雀兒口中听明白了前因後果。

「‘東伯侯’好像是姓姜?」

魏昊其實都不確定這事兒,因為當初定下誰是「東伯侯」,可是有很多備選人物,姓姜的只是其中之一。

現在看來,怕不是就是姓姜的做了「東伯侯」。

小小的「姜家溝」,居然跟大貴族還是同出一脈?

仔細想想,也是正常。

只要現在活著的人,十代貧農才是鳳毛麟角,別說十代,五代「貧賤」都是相當的罕見。

活著的人祖上闊過,才是常態。

「抽丁一般不能拖延農事,這其中,又是怎麼操作的?」

魏昊提筆記下了家雀兒的口供,又繼續問道。

「說起這個就恨,大王是有所不知啊。但是秋糧還沒收,縣里說是有貼補,能減免稅賦。就是這田賦,豆麥都減……」

「這是好事兒啊。」

「屁!」

家雀兒破口大罵,「減是減了,可秋糧沒人收,蹦出來兩場大雨,搶收沒人手,這一掐算,還比舊年多虧了三斗多。而後上工的時候,又來了人張嘴糊弄,說甚麼管吃管住,過年給‘年紅’,一角銀子總是有的。原話,原話就是如此,我就在屋檐下面听著呢。」

「管吃管住的話,這糧食應該也是夠的。一角銀子,女人孩子撐一個月也沒問題。」

「可是拖欠啊。」

「唔,此事我來的時候,已經听說過了。你細細說來。」

「好 !」

家雀兒頓時精神抖擻︰「大王,那管糧倉的、厚生司的、縣衙的、兵站的,都壞著呢。說的是管吃管住,結果到了地頭,只能一半人住下,大通鋪剩下的一半,還得自己干。于是開山采石之前,先伐木……」

一通說下來,當真是讓魏昊身臨其境。

等于說大半個工地,還是「姜家溝」的男丁自己收拾起來的。

而收拾完之後,自己也只是暫住,將來走了,這地界跟他們沒有一個銅錢的干系。

這其中有個「障眼法」,那就是伐木、蓋房的工錢,沒計算在里面。

來的時候是采石場上工,算作力役,當然說是徭役、勞役都行。

但只要是上工,朝廷都是有明確分工的,否則賬目、項目都對不上。

其中稍微操作一下,按照一個人工的工錢計算,也能賺上一大筆。

畢竟不出意外的話,原本伐木、蓋房的費用,肯定是朝廷、縣衙或者東伯侯府中的一家或者一起出。

這筆錢如果剩下來,就落在了經辦人的手中,但是在賬目上,就是支出,肯定是用了的。

而同時采石場的口糧補貼,只要把用度、時期做多加長,那麼伐木、蓋房的時間被覆蓋,賬目上也看不出來什麼。

這個操作得當,等于一文錢掰成了兩文花,也是比較常規的騷操作。

經手人干得漂亮,吃虧的永遠都是一線干活的人。

「……冬月的時候,來了一場雪,其實不大,一指厚罷了。結果第二天兩個礦場都說是糧食運不上來,先欠著,畢竟山路崎嶇,汶水又不能倒流。所以兩個礦場雖然頗有怨氣,但也忍了。冬月開始,這礦上的吃用,就得看礦工家里的資助……」

「好家伙。」

忍不住都要拍手鼓掌了,這操作,可真是明目張膽。

換做魏家灣,早就抄刀開打。

當然五峰縣歷任縣令,也沒有這麼騷的就是了。

冬月山路崎嶇,解釋起來是合理的。

但這只是經手之人對上的解釋,可是朝廷、縣衙乃至侯府的運糧隊伍走路艱難,「姜家溝」「丁家 」的老弱婦孺給兒子、丈夫、兄弟們帶口吃的,就走路輕松了?

對下不作解釋,或者說擺高姿態,舊日的威嚴,讓老弱婦孺敢怒不敢言。

而誰家不心疼、掛記自己的丈夫、兒子、兄弟呢?

那麼再怎麼不痛快,踩著雪還是要趕路送口糧。

這一來一回,對魏昊來說,不過是蹦幾下的事情,來回直線距離就是四十里。

可對老弱婦孺而言,那就不一樣了。

望山跑死馬,在哪個溝溝坎坎的地方,都是如此。

如此一來,這就是一百里二百里的腳程,那就必須歇一天兩天的。

倘若怕風險,那就得托人捎帶,這時候「姜家溝」「丁家 」剩下的男丁,就得當然不讓,又不能全部出動,那肯定是得想辦法多找些門路。

這時候,魏昊都不用听家雀兒的說辭,就知道會有什麼操作。

請人幫忙,需要跑腿費;沒有口糧,就得借貸賒欠,這可不是鄉里鄉親互相幫個忙,那是必須問大戶開口的。

「……到了臘月,來了一批糧食,但是不多,講好的冬衣,也是打薄了有折扣。臘月一場大雪,就又說大雪艱難,車馬都是凡胎,送不上來。想要送到,得縣城的除妖人相助,這時候就得湊銀子了……」

家雀兒絮絮叨叨說了很多,雖然沒什麼條理,東一棒子西一榔頭的,不過大體上還是把是非給講了出來。

魏昊將家雀兒說的口供復述了一遍,讓它听听是不是原話,家雀兒確定之後,魏昊便讓它蓋了個戳。

鳥爪踩著印泥,就做了個標記。

隨後鳥爪印就綻放出靛青色光芒,整個口供,竟然化作了「鐵券」。

「君子,這紙變成精鐵啦!」

「正常。」

魏昊笑著道,「現在閻王不管事兒,我白天斷陽,夜里斷陰,是為數不多能往來陰陽都說得上話的。你別忘了,我進陰間,是以‘大夏千牛衛司仗使世襲左千戶’的身份。」

「那君子就一點兒都不覺得奇怪?」

見狗子一副不能理解的樣子,魏昊便模了模它的狗頭,「有一種說法,叫作‘鐵證如山’。」

「鐵證如山?」

「不錯,這‘鐵券’,對有些人來說,只要見了天日,那就是比山還要重。這種說法,也是我一個朋友在別處看到的。」

穿越前的世界,多的是這種比喻。

只是在這里,人心願力往往會把比喻,比著比著,就比成了真的。

夸魏大象是個頂天立地男子漢,原本是場面話,但是在陰間,魏昊借住酆都大帝的眼皮,也的確做到了法天象地,把五閻王活活打死。

很多事情,見怪不怪。

魏昊有火眼金楮,比測謊儀還準,家雀兒說什麼都逃不過他的判斷。

要是人間的官吏,也有這種神通,拿來明察暗訪,不要太好用。

「‘姜家溝’‘丁家 ’這里,主持征發民夫的官吏,是誰?」

「可不是官吏 。」

有個黃鼬抄著手,坐在一旁的蒲團上,翹著二郎腿,胡須灰里帶白,耷拉在兩側,看上去年歲不小。

「老先生說說看?」

那老黃鼬左右看了看,然後用詢問的語氣對周遭的保家仙們說道︰「那俺就說說?」

「大爺您說,您說,您輩分高……」

幾只小黃鼬穿著短褂,正月里也不怕冷,手腳上都是帶著褐黃色的冬絨,說話的同時,還沖周圍點頭哈腰,顯然是幫老黃鼬告個罪。

「大王,俺跟你說啊……」

老黃鼬說話的時候,從後頸抽出一支細長的銅鍋煙桿,一邊說話一邊往里面塞煙絲,剛塞好了想順便找個火兒,就被魏昊隔空一點,煙鍋子就開始冒著煙氣。

趕緊嘬了兩口,老黃鼬這才謝道︰「多謝大王,多謝大王……」

仿佛是一時被打了茬,老黃鼬琢磨了一番,才道︰「這‘姜家溝’呢,主要是兩個舉人老爺接了活兒,他們老早就不在‘姜家溝’住的。算下來,起碼六十五年了。那是少小離家啊。」

回憶了一番,只有感慨︰「大約是生發了,攀上了一個貴人的高枝。要說這貴人,他們兩個舉人,在‘姜家溝’就是天上人一般了,比他們還要高,那就高得沒邊了。」

魏昊沒有打斷,但心中不無惡意地琢磨著︰少小離家老大回,這回來一趟,就是打著吃絕戶的主意,可真是孝子賢孫吶!

「這前頭征發民夫,是朝廷下的公文,縣衙分攤。後來听說是貴人跟‘姜家溝’是同出一脈,于是緊著自家人用,絕不虧待……」

「……」

牛的,牛哇!

不管听多少回,魏昊都覺得相當牛。

「那兩個舉人,早先來的時候,也是給了好處。米面糧油不曾缺,還給了農具,都是好鐵打的。誰曾想一晃眼,這鎬頭、大鍬,都還給采石場了。俺住的那家,當家的一百七八十斤的塊兒,如今還剩個一百二三十斤……」

老黃鼬也是帶著埋怨,絮絮叨叨很久。

不過魏昊也不急,並不催促,只是提筆記著。

「等到後來用人,這兩個舉人就作了保,說是上工包吃包住,錢糧是不可能短缺的,過年還有‘年紅’,一角銀兩角銀,總有。俺尋思到底也是舉人老爺,也瞧不出來有甚麼花樣,也就不曾暗中折騰,現在回想起來,也是被一步步騙了……」

保家仙關鍵時候托個夢、現個形,最不濟在家里打破個碗,都算是能提醒到老東家。

誰曾想在這舉人老爺身上,都能翻恁大的船。

魏昊心中也是暗笑︰這就是不讀書的後果啊,要想不被讀書人騙,自己就得認真讀書。

哪怕魏家灣猛士輩出,上戰場眉頭都不帶皺一下的,可讀書這種事情,從不懈怠。

就算讀書如吃屎,也得讀。

這樣跟人理論的時候,你的拳頭、砍刀,到底有沒有道理,心中也是有數的。

老黃鼬修行雖久,卻不知道人心險惡那是隨著世道變化而變化的,太平年月,人心險惡稍微程度輕一點;兵荒馬亂的,那就是統統變本加厲。

「後頭增發的力役,都算是兩個舉人包辦。但當時也說了,今年的兩季田賦,他們也幫著包了。現在這行情,怕不是連哄帶騙。入娘的,俺當時還想著‘姜家溝’總算是出了幾個有出息的呢。真是瞎了俺的老眼!」

噴了一口濃煙,老黃鼬猶自懊悔。

而魏昊則是抓住了關鍵,在紙上記錄之後,問道︰「老先生,您剛才說,這冬月臘月的力役,是兩個舉人包了的?」

「對,有文書咧。就在祖屋里頭。」

「兩季田賦,也就是夏糧和秋糧,他們兩個也說是包了的?」

「對,也有文書。」

「那就好了。」

魏昊點點頭,將口供念了一遍給老黃鼬听,「老先生,我記下的,可有錯漏?」

「大王說的一點都對!」

「那就行,還請老先生在此按個印。」

「好 !」

黃鼠狼爪子一伸,就穩穩地留下了一個爪印,同樣是靛青光芒閃爍,紙張也逐漸變成了「鐵券」。

兩張「鐵券」放到一旁,魏昊笑著道︰「就這兩份口供,我現在就能殺了那兩個舉人。不過咱們不急,要殺就殺大魚,我倒要見識見識,這‘東伯侯’是生了熊心豹子膽,還是有三頭六臂,竟敢這麼猖狂。好家伙,勾結五汶縣玩起了這等花活,得虧‘國運化身’已經不在,這要是還在,咬死他都是輕的。」

說罷,魏昊對眾多「姜家溝」保家仙繼續道︰「大家不要有什麼顧慮,有我在這里,莫說什麼舉人,就是縣令,拿下也就是拿下。」

「大王,小的也有話說!」

「大王大王,小的有事情要交待!」

「大王,小的……」

有了家雀兒和老黃鼬的例子在,保家仙們也沒了擔憂,一個個爭先恐後,生怕說晚了說少了。

這一通熱鬧,把山神都看呆了,偌大老虎,趴臥在一旁,很是感慨,多少年了,都沒見過這般群情激動。

而且不是嗚呼哀哉在那里作小女兒狀,是一個個激動得手舞足蹈、眉開眼笑。

這光景,外頭那厚實的正月積雪,仿佛也不算個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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