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重玄

眼前樓宇宏麗,拔入雲霄,重重飛檐斗拱,殿閣森然。郭寧乍一看,還以為自己到了某處皇宮別院門口。

他忍不住探手,模了模腰間的革囊。革囊里放著他慣用的鐵骨朵,他握著鐵骨朵冰涼的錘柄,  腦海中冒出一句話︰「打進去,奪了鳥位!」

再仔細看看,門前開闊場院上,有三五個道童灑掃。

原來此地是座道觀。

郭寧雖然大膽,要面會一國宰執,總非小事。他外表從容不迫,  內里難免要給自己鼓鼓勁,提提氣。

結果,  沒到徒單鎰的府上,轉而來到一座道觀門前?郭寧胸中繃著的勁頭一時沒個去處,仿佛戰場上竭力揮動鐵骨朵,卻打在棉花上也似。

他皺了皺眉,剛想詢問。只見王昌翻身下馬,拍了拍身上灰塵,招來一名道童︰「煩請通報重玄子道長,故友霸州杜某來訪。」

那道童返身往宮觀里去了。

思緒有些散亂的郭寧跟著下馬,隨口開個玩笑︰「原來王先生貴姓杜。」

話一出口,他心念急轉,想起了曾听說過的一個名字。

郭寧的本軍在饋軍河營地駐扎,其下屬的田莊、保甲散布各州。其中雄州方向,田莊大都位于南易水和巨馬河之間。扼守兩條河道東向去路的,乃是霸州的益津關。

因為楊安兒南下時,  曾在此搜集漕運船只,所以郭寧也對這個方向頗加注意,日常遣有精干人物偵知此地的情報。而許多情報中,  都會提到霸州的奇人杜時升。

于是郭寧問道︰「霸州有位杜姓的大名士,  諱上時下升,字信之的,不知與杜先生你……」

王昌感慨嘆息︰「哪來什麼大名士?謬贊了!不過是個逃犯而已。郭郎君,我便是杜時升。」

大名士雲雲,或許有些過獎。但杜時升這個人,確實是個奇人。

此人素有博學之名,通曉天文、數算。承安年間,宰執胥持國數次向朝廷舉薦,聲稱時升之才可大用。但他不肯仕進,只在胥持國府中謀劃,以幕僚的身份協助胥持國施政。據說,他參予過朝堂上諸多隱秘爭斗;甚至皇帝與宗室諸王的對抗,也有杜時升運籌其間。

當時還有一批不治經典而以實務為能的官吏,聚攏在胥持國門下,數年間,于治水、平準、財政等方面都有建樹。

可不久之後,以胥持國為首的政治勢力遭到宗室內族和儒臣們的攜手打擊,胥持國本人被迫致仕,  旋即病死。而其門下的官吏們紛紛被指為險躁貪鄙、無德而稱,  一一被貶出外,  星散流離。

杜時升畢竟只是幕僚,又和胥持國之後的宰執張萬公有舊,本來無礙。但他激憤之下,竟在中都到處宣揚說,夜觀天象有變,正北赤氣如血,東西亙天,天下當大亂,亂而南北當合為一。

這是在大庭廣眾下觸朝廷的霉頭,如何使得?妖言惑眾,是要殺頭的!

朝廷當即降罪,遣武衛軍抓捕杜時升。所幸杜時升為胥持國心月復幕僚,總有些隱藏的人脈,當下他改易形貌,潛逃出外,此後十數年,再也不知所蹤。

原來此君竟化名王昌,潛身在河北的湖澤淵藪之間,托庇于徐這個匪寇中的及時雨?他也真能耐得住窮苦寂寞!

怪不得此君詞賦經義都只平平,卻對數算等雜學頗有興趣,還對朝中人物、局勢乃至一些秘聞都了如指掌。他當年就是靠這個吃飯的!

郭寧此世長于軍中,將校之流見過不少,卻從不曾接觸過這等經歷過朝堂錘煉的前輩人物。他上上下下地端詳了杜時升一番,有些肅然起敬,又有些警惕。

「卻不知,杜先生何以屈尊,來我饋軍河營地?」

「郎君勿慮,實因世道不寧,貧困無力自給,這才托請徐公舉薦,想在郎君手下混一口飽飯吃。」

「杜先生為我教導傔從,隨我奔走,又出面在中都牽線搭橋,解我困局……如此勞心勞力,難道就只為一口飯食?這……未免使我受寵若驚。」

杜時升沉吟了一陣︰「此外,還有個緣由。」

「請講。」

「大金朝堂上的賢良俊才,我早就見識過了,所以才斷定天下必將大亂。而大亂究竟由誰而起,大亂後的南北混一應在何人身上,我苦苦推算十載,實在是天數循環無端,難以捉模……所以,我冒昧跟從郭郎君,想藉此見識見識草莽間的龍蛇,找一找天數變幻的關鍵。」

鄉野間的老書生忽而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滿嘴玄虛的神棍。

大亂究竟由誰而起?大亂之後的南北混一又應在何人身上?

這兩個問題,郭寧曾在夢中反復確認;杜時升要苦苦推算的結果,郭寧再清楚不過了。

但天數的背後,畢竟都是人在推動。或許一切真就循環無端,都在變化之中。

而究其關鍵……郭寧想說一句「舍我其誰」,又怕唐突。

他捋了捋頜下短硬胡髭︰「杜先生,咱們還是先說正事罷。這太極宮中,真有人能為我引見徒單右丞麼?」

此時郭寧和杜時升站在宮觀前的開闊場院交談。

宮觀香火旺盛,進香、朝拜之人絡繹不絕,人聲鼎沸。但人們見郭寧一行有身攜武器的騎士在內,個個神情剽悍,並不敢靠近。

但宮觀的偏門外,一名長眉細目,身披月白道袍的道人正往外走。

此人著實耳聰目明,隔著老遠,便听見了這句話。

他神情一變,緊趕幾步,向杜時升和郭寧分別行禮︰「信之先生,久違了。幾位施主,請一同入內看座。」

郭寧看了看杜時升。

杜時升抬手示意。

片刻後,宮觀內一處偏僻靜室,郭寧、杜時升與道人對面各坐蒲團,趙決、倪一兩人侍立在郭寧身後。

杜時升向郭寧道︰「郭郎君,這位重玄子道長,乃是太極宮的住持,也是能夠為我們引見徒單右丞之人。」

郭寧向趙決點了點頭。

趙決向前幾步,從背後的包裹里取出木匣、簿冊,推到重玄子的面前。

重玄子翻了翻簿冊,嘆了口氣,又打開木匣。

木匣里的首級五官向外,色作慘白,神情有些猙獰。雖已放干血,用石灰腌過了,可天氣漸漸暖和,也難免有些異味。

重玄子倒不計較,端著木匣,看了又看。

「這……當是完顏綱的部下,赤盞撒改?」

郭寧嘴角含笑︰「正是。」

重玄子將木匣的蓋子闔攏,放回原處,拈起拂塵一擺︰「各位,請稍待。」

說完,他便沿著門外廊道離開,身影越過一道月洞門,一晃就不見了。

「……無妨麼?」郭寧問道。

杜時升欠了欠身︰「這太極宮,原本喚作十方大天長觀。明昌年間,皇太後徒單氏病重,在此設普天大醮七晝夜後霍然而愈。章宗皇帝遂于觀中建起丁卯瑞聖殿,奉祀徒單太後本命之神。後來,長春真人于此大開玄教,大天長觀才改名做了太極宮。」

「……也就是說,此宮觀與徒單氏宗族,關系很密切?」

「不僅如此。」

「怎麼講?」

「這位重玄子道長,乃是長春真人的十八位親近弟子之一,代表長春真人駐在太極宮,周旋于城中士民之間,頗具人望。外人都知,他的俗家姓名喚作孟志源。不過,他其實是個女真人,其曾祖,便是歷仕四朝、配享章宗廟廷祭祀的大金重臣徒單克寧。」

一時間,郭寧竟有些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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